皇上并未有明旨命冯令仪暂缓授课，况且这两日詹事坊和左春坊的官员是照常进东宫的。因此，三日一过，她按照往日的时辰，如常进了重华堂。
冀王世子、衡王世子倒是都来了，而且神采奕奕，显得坐在前边的六皇子更加萎靡不振了。顺哥坐姿极乖顺恭敬，一旁大皇孙的位置空空如也。
使臣含糊其辞地说大皇孙告病了。
再傻的臣子也不会追问，冯令仪检查了学生们的课业，便开始新的讲授。
课至一半休息，文华殿小厨房早成了晦气之地，况且本也不是正经供膳食的，以往的茶点自然绝了踪迹。
冀王世子和衡王世子在重华堂中打闹了片刻，便跑开去了对面的继德堂。
二人一走，六皇子立刻起身走了过来：“老师，我有些犯困，能不能去你们的庑房歪一歪？”
冯令仪稍想一下便明白过来了，这孩子估计是有话想和她说，又想避人耳目。
她点点头：“臣恰好落了本书在庑房，便同殿下一道过去吧。”
顺哥坐在原位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做声。
三日前庑房还被大皇孙弄得一室狼藉，如今已打扫得一尘不染。
进屋支开宫人，六皇子按捺不住立刻焦急道：“舅舅，您帮帮我吧！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几日宫中的消息没传出来，冯令仪也仅仅是从顺哥处才得以确认大皇孙的状况。
她端起冷茶喝了一口：“殿下遇着什么难题了？臣恐怕有心无力啊。”
六皇子急得团团转，犹如热锅上的小蚂蚁，紧紧拧着一对眉毛低声道：“我娘被禁足了！父皇的旨意中还未说明禁足的期限，连我都不能入永安宫探望。舅舅，这可如何是好?!”
冯令仪并不意外，却依旧不动声色道：“宫妃之难，岂是微臣可以解围？六殿下高看微臣了。”
六皇子顿时哀求道：“舅舅！即使我娘从前待你刻薄，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都还未出生呢。外甥自从跟着你读书，可从来是勤学好问的。好歹咱们是嫡亲的舅甥，您何至于这般生疏呢？我娘、我娘……若是我娘真被坐实了谋害朱翊显的罪名，您不就损失了一个能做亲王的外甥吗！”
冯令仪便道：“那到底是不是你娘做的呢？”
六皇子火急火燎道：“自然不是！”
冯令仪反问：“是你母亲淑妃娘娘亲口告诉你的吗？你方才还说连你都不能入永安宫。”
六皇子登时哑了声：“……可是、可是，我娘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冯令仪暗叹一声：“谁教你来找我求助的？难道你不知道，我已经被你外家逐出宗族了麽？”
六皇子张了张嘴：“可您确实是我的舅舅啊。我娘也教我可以时常和你亲近。”
淑妃还真够脸大的……
冯令仪腹诽了一句，道：“你还是想办法同你母妃通个信儿吧。好歹你是堂堂皇子，禁卫还真敢冒犯你不成？况且你年纪小，救母心切顾不得其他，也说得过去。皇上总不好动真格教训你。看你自己敢不敢了。”
六皇子咬了咬牙：“我这就照您说的办！”说完扭头便跑了出去。
冯令仪看得目瞪口呆。这虎小子，不会就往永安宫冲了吧？
她紧跟着追出去一瞧，六皇子果然是往文华殿东大门跑的，伺候他的大伴们追都追不上！
冯令仪无语地回了重华堂。
冀王世子、衡王世子回来上课好一阵都没瞧见六皇子，在底下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她也是佯装没看见。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便有个面生的太监来了重华堂：“六皇子擅离书堂，言行无状，皇上命其闭门思过十日。请几位殿下引以为戒。冯郎中，皇上有口谕。”
冯令仪掀袍跪下：“微臣冯馥堂谨领圣谕。”
太监道：“‘小六关在乾东五所受罚，也不能便宜了他。叫冯馥堂给他留十日的课业，加三倍地布置。不准轻饶。’”
听这语气，好像还没到龙颜大怒的程度。
冯令仪思忖着，道：“臣谨遵圣谕。”
太监环抱双臂，冷淡道：“六皇子那里等得急，还请冯郎中即刻布置吧。”一副立等的架势。
冯令仪道了句公公稍候，快速在讲义上勾选了些算术题，又布置了口诀背诵，估摸着分量够了，便交给对方。
太监即刻转身离去，半分不多留。
冀王世子和衡王世子面面相觑，尤其是衡王世子，眼中显而易见地闪过一丝焦躁。
冯令仪讲述完原定的今日授课内容，便放了三个学生散学，要如往常一般同何毓庭结伴出宫。
谁料想才踏出重华堂的门槛，迎面撞上来一个捧着砚台的小黄门，不知是怎么办差的，那砚台上盛着满满的墨汁，直接洒了冯令仪一身，脸颊上都溅了几滴。
小黄门咋咋呼呼地道歉。
冯令仪不好发作，墨点子一抹更难清洗，她僵着脸去了庑房，拿起靶镜一瞧，果然一派狼狈之色。
她请屋里伺候的宫人去打盆清水来。
不过片刻，宫人端着木盆走了进来，却将木盆放在门边的高几上，转身将槅门栓上。
冯令仪看着一愣。
待这宫人转过身，她才明白过来。
这哪里是伺候人的宫人，分明是应当被禁足在永安宫的淑妃！
多年不见，冯淑妃愈发雍容华贵了，即使穿着毫不起眼的宫人制服，也无损通身气度，只是神情略显憔悴。
冯令仪回过神来，拱了拱手：“微臣见过淑妃娘娘。”
淑妃甫一开口，泪水便滚滚而落：“蘅弟，从前都是我做的孽……可你能不能瞧在小六的分上，帮帮姐姐这一回……小六可是父亲唯一的外孙啊！”
冯令仪却想起来多年以前她在外殿召见自己、强灌自己滚茶的情形。
淑妃见她不言语，慌道：“你可是还记恨我从前做的许多事？你放心，只要我能解了宫禁，立刻便修书回侯府，让母亲和祖母重新认你回冯氏……”
冯令仪幽幽道：“娘娘可注意到微臣的声音麽？”
淑妃一愣，神情微变。
冯令仪道：“多亏那只盛着杏仁露的杯子不算大，否则，微臣的嗓子早已尽毁了，还有当年陕西总督进献的雪狼……若非微臣命大，娘娘今日焉能乔装来文华殿见臣？”
这个仇，她可一直没有亲自报复过。然而时隔多年，当时的愤怒也早已离她远去了。
淑妃一梗，道：“可你不是也报复回来了麽？万兽园失守，恶犬闯入永安宫，将我咬得失了半条命……难道不是你请老四帮的忙吗？”
靖王？
她一直以为是献文帮她出的气……只是如今回想，她好像从未问过。
冯令仪心中不觉寥落，重新回归正题：“罢了。娘娘想让微臣如何帮助您呢？观您尚能私自出宫禁，解禁足这样的小事，应当不是您的烦难吧。”
淑妃见这弟弟不揪着陈年往事说项，自然是求之不得，道：“当务之急，必定是消除我身上的嫌疑。皇上……皇上怀疑，端本宫大皇孙出事，是我下的毒手。”
冯令仪沉声道：“那娘娘究竟有无插手？”
“自然没有！”淑妃不自觉拔高声音，又飞快压下，“我怎么会干这种蠢事，就算是能毒死献文的大儿子，对我又有什么好处？现下便有三位成年的王爷排在小六前头呢，就是死一个皇太孙，那也轮不着小六……”
冯令仪看她急于辩白的模样，心知她是关心则乱了。
淑妃顾自喃喃道：“我如今真是后悔莫及，好端端地给小六送什么点心吃！文华殿新辟的小厨房，本就与这有关，偏偏那日只有小六的点心没有下毒，连累我失了圣心……究竟是谁要害我母子……”
冯令仪叹了口气：“兴许不是要害你们，只是你们最好嫁祸呢？”
淑妃一怔。
冯令仪继续道：“娘娘若是能狠得下心，微臣倒有个法子洗脱您的嫌疑。”
淑妃险些要握住她的手：“你说！”
冯令仪道：“重现三日前的祸事。”
淑妃立刻便听懂了，被她吓了一跳，脸色都白了大半：“小六才八岁！”
冯令仪耐心道：“此事嫁祸之势如此明显，皇上是圣明之君，不一定真是怀疑您。兴许是有所顾忌，权衡之下，不得不舍弃你们母子。可若是再来一次毒害阴谋就不一定了。如今御膳房和各宫小厨房都严加防范，这种事态下再生一次事端，皇上是否会怀疑，下一次贼人会将手伸进乾清宫？将水搅浑了，正好趁乱取利。况且您在禁足中，还是六皇子的生母……”
淑妃却仍旧连连摇头：“不成，不成，小六才多大，是药三分毒，况且是真毒药！”
冯令仪便有些不耐烦了：“您在后宫十余年，难道还没本事做些手脚吗？只是要引起皇上警惕，又不是真的让六皇子涉险。”
她下了记猛药：“您仔细想想，能策划此事的，多半便是三位王爷，他们可都是宫里长大的，虽说生母各自不显，可谁说得准在宫中没几个钉子？皇上若是也如此作想，他们还能坐得稳位置吗？娘娘，民间有句话说得好，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皇上也是凡人，他待冀王不过尔尔，待六皇子，却极为宠爱啊……”
淑妃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冯令仪无所谓道：“打断骨头连着筋，微臣也指望六皇子有朝一日能拉拔拉拔我呢。”
淑妃的目光由犹疑渐渐转为坚毅。
冯令仪目送她走出庑房，其实是真心祝愿她能成功。
比起昔年的仇怨，如今还是冀王、衡王和她结的梁子更大些。冀王差点要了她的命，衡王害她出了这么大的丑……三日前恰好便是这两人的儿子告假。
无论是谁下的手，只要淑妃能够如愿以偿，引得皇上对此人心生猜忌，冯令仪的恶气也就出了大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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