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时天还亮着，家里下人们来来往往的，非常热闹。但老爷做官这么久了，在家宴请的同僚也不少，因此还算井然有序。
冯令仪回来得早，靖王尚未至，她先换下官服穿了身见客的雪青色夹暗金绸纹直裰长袍，摘了乌纱帽换上读书人常戴的方巾，换完衣裳坐在圈椅上歇了片刻，下人来报说客人将至。
她整了整衣襟，径自出去迎接。
王爷果然是低调出门，冯令仪在外院影壁处撞上贵客的车马，很普通的黑漆平顶马车，驾车的是个低眉顺眼的老苍头。
冯令仪在车外躬身行礼：“王爷大驾光临，微臣荣幸之至，蓬荜生辉。”
车帘被挑开，靖王的神情倒是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会早到，没想到你已经下衙门了。”一面说着，一面弯身下车。
冯令仪让开来，笑道：“您是贵客，怎么好让客人等着主人。”视线却忍不住在他身上多停留了几瞬。
王爷今日真是清俊得过分了。穿了身朱玄二色织锦遍地的袍服，双肩往下满绣金丝蝙蝠团花，腰间系着一条松香色弹墨嵌玉腰带，额上戴着一指宽的金蟒抹额，浓艳热烈的颜色，同之前寥寥几次见面的清雅穿着大相径庭，却毫不违和，显得格外优雅贵气。
他好像也很看重今日的宴请呢……
冯令仪这样想着，带着靖王朝外院的宴息处走去：“……席面已经备好了，难得招待您一次，若是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您不要顾忌，直接提出来。”
靖王看着她好笑：“我是没什么，你怎么好像比在外面更拘束了。”
冯令仪愣了一下，不自在地摸了摸脸颊：“王爷说笑了，我只是怕招待不好您。”眼看着到了宴息处，她比手一展，请靖王入席。
席面此时上得恰到好处，冷盘和点心刚刚上完。
靖王居上，冯令仪坐了主位，拿了桃花粉彩提梁茶壶沏了两杯茶，自己留了一杯，再奉给上首：“是贵州的湄潭翠芽，年下才得的，王爷尝尝味道如何。”
靖王接过来呷了一口，笑道：“贵州的精制绿茶可不好收，就是为了这杯茶，今日这趟出门也值了。”
这么捧场。
冯令仪笑起来，湄潭翠芽的浓香在肺腑中流转，心旷神怡。
确实是好茶，不枉她专门花重金从琉璃厂黑市购得，平日都舍不得品。
她筛了一小盅羊羔美酒，朝靖王举杯，郑重道起谢来：“……多亏了王爷出手相救，我才得以躲过旁人构陷，却连累王爷的手下与我一起身陷险境，幸好无人受伤，不然臣真是无颜再见王爷了。”
靖王端起小盅一饮而尽，摆手道：“你不是冒着风险帮我取了陕西的钱粮簿麽，这人情已经还了。倒是我的人办事不力，在大兴没派上什么用场。听他们回禀，你有个随身侍卫受了重伤？”
冯令仪点点头：“是为暗器所伤，就近安顿在了宛平的堂姊家中。今早上送了信来，已经醒了。不日便可回来。王爷无需挂怀。”
靖王颔首。
冯令仪偷偷观察着他的神色，并无异样，他继续问道：“公署库房遇到的那名刺客，听说也在大兴露面了，你要如何处理？”
冯令仪借着抿酒的动作思索了片刻。
库房刺客与黄杨林中偷袭者是同一人之事，她只在暗中吩咐护卫去将尸体带回，并没有同当日雷鸣拨来的手下提起，那靖王是从何处得知的？
中城兵马司中，可能有靖王府的人……
她斟酌着道：“中城兵马司的孙指挥不愿多惹是非，当做寻常的盗窃结案了。敌在暗我在明，我把他们得罪了个干净，即使要求和，也得查出他们的身份。我想着，还是要从吕兆澜或者西山大营下手。”
其实她更怀疑吕兆澜。吕家出了个东宫侧妃，也有皇孙。求财，说得过去，报仇，虽然勉强，也说得过去。
靖王却摇头道：“你的牌面弄的太大了，不好查。我给你提供一条思路。程国公府不日要开一场赏花宴会，有人出彩一盒象藏香。”
象藏香是江西贡品，今年只进贡了两斤。皇上就算赏赐了谁，也是禁苑之事，私泄禁中语是砍头大罪，冯令仪在紫禁城的人脉仅限于东宫，如今又关系浅淡，打听了几日也没有进展。若是能知道出彩象藏的是谁，也不失为一个门路。
她下意识道：“难不成是衡王？”
“说不准，”靖王道，“但你若是想去，我可以帮忙。”
冯令仪思考着赏花宴的事，随口回答：“多谢王爷，我已经收到了。”
靖王一愣：“……倒是我事了。”
冯令仪意识到失礼，连忙道：“不是这样说，幸好王爷告诉我这个消息呢。”
正好丫鬟上了一道素鲜什锦汤，她便起身为他盛了一碗汤，语气自然又妥帖：“我同计公爷一向没有来往，收到那请帖也是一头雾水，原本不打算去的。如今看来，倒是得去一趟。”
什锦汤颜色奶白，点缀着金黄的菌菇和碧翠的青菜，还放了几颗花椒增鲜，味道十分鲜美。
靖王低头喝了两口汤，他身后侍立的柳如意瞪大了眼睛。
冯令仪注意到了，却没看出王爷有什么异样，他语气温和道：“到时候要小心，吕兆澜也会过去，你别同他对上。”
冯令仪点点头：“我知道分寸。”心里想到靖王和衡王的关系是众所周知地差，他肯定不会在程国公府的赏花宴会露面的。
靖王却提起她的护卫来：“你那个贴身护卫还没回京，眼看着离程国府的宴会也只有三两日了，兴许赶不及，我送两个侍卫给你差遣吧？”
冯令仪觉得不至于又欠人情，便委婉道：“我家中护院不少……”
靖王笑道：“你若是觉得打眼，叫他们在暗处守着便是，安全为要。雷鸣办事不力，带去的人都是在别处侍奉的，我也没料到会有外人盯上户部的银子。这回就算我的补偿吧。”
都说得这样了，冯令仪便答应下来，却发现他白皙清俊的面颊好像泛起了红晕，原本以为是烛火太盛，仔细看了几眼，当真没看错，连耳根处都红了，只是颜色不太明显。
她连忙问道：“是不是炭火太足了？屋里确实闷，我去开窗。”说着便起身。
靖王刚刚端起一杯斟满的清茶，又放了下来：“……不用了，外头怪冷的。”
冯令仪却已经走到了窗边，才将槅扇推出去。
外头不知何时竟然飘起了鹅毛大雪，夜空里只见无数碎琼乱玉飞舞而下，北风卷着雪花呼地从窗缝中钻进来，寒彻凉意扑了满怀。
冯令仪被冷风呛着了，咳嗽几声，当即改了主意，关窗嘀咕道：“竟然下雪了……”一边吩咐下人将炭火弄小些。
靖王喝完了杯中茶，笑道：“还有半个月就到年关，这雪也不算早了。”
冯令仪点点头，看他脸上的红意似乎褪了不少，道：“只是雪天路滑，恐怕王爷要在寒舍将就一晚。”
靖王正要说话，冯令仪却听见一阵清脆的脚步声，挡风的金褐色门帘被掀起一角，何五儿手臂上搭着件大红色羽缎鹤氅，低头进了宴息处。
冯令仪惊讶地望着她：“太太怎么到这边来了？”
何五儿搓了搓手呵气，朝上首的靖王福了福，语气歉疚道：“贵人恕罪。臣妇是见下雪了，老爷身上衣服单薄，放心不下，才冒犯来送衣。”
她说着便将鹤氅抖开，亲自伺候着老爷穿上。
冯令仪板着脸训斥：“胡闹，外院岂是女眷能来的！”
何五儿却拉了拉她的手，附耳说了两句。
冯令仪听完一顿，转头对靖王道：“王爷恕罪，臣失陪片刻，稍后就过来。”
靖王目光平淡地扫过何五儿，微微颔首。
冯令仪便掀开帘子，将手放在上头挡着让五儿出去，自己紧跟着出了宴息处。
五儿亲密地走在她身旁，声音很小，语气很激动：“我演得如何！”
冯令仪心不在焉地回了句不错，借着侧身替她挡雪的动作，用余光不动声色地朝灯火荧荧的宴息处看去。
靖王保持着她们出来前的姿势坐在上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边，目光有些森冷。
冯令仪心头一炸，收回视线低声问：“……那边准备好了吗？”
五儿点点头：“好了，我还让她用了我的面药，瞧着可水灵了……”
冯令仪拍拍她的手臂：“多谢太太了。若是这事顺利，我去银楼再给你打五套新样式的头面。”
五儿一乐，却又迟疑道：“你会不会是猜错了？万一人家真的只是礼贤下士呢？”
她张了张嘴，宴息处灯火昏黄的门口却出现靖王高大的身影，朗声喊她：“冯令仪。”
两人都朝那边看去。
靖王朝他们招手，语气和煦：“饭菜都快冷了。说完话就快进来吧。”
冯令仪连忙应了一声，对五儿道：“你过去吧。再同她叮嘱几句。”
五儿便遥遥行了个福礼，带着丫鬟们退了出去。
冯令仪沿着游廊回去，靖王已经折身进了宴息处，柳如意慢了一步留在外面，叫住她：“冯大人。”
冯令仪才知道他是专程等自己，还以为是指责自己怠慢，他却小声道：“你能不能有点眼力见儿？王爷吃不了辣，你看不出来？”
冯令仪一愣：“……啊？”
柳如意翻了个白眼：“我给你使眼色使得眼睛都要抽筋了，你还以为是屋里太热，真是……王爷都灌了几杯茶了！”
冯令仪想起来那道素鲜什锦汤里确实放了点青椒圈点缀，只是她从小跟着生母的口味吃赣菜比较多，根本没发觉那道汤是辣的。可是她明明看见王爷将那碗汤喝完了，更是半点没往这方面想。
他既然吃不了辣，为什么还要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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