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令仪去客院看了眼杏月。
这是她府里最漂亮的丫鬟，冯令仪挑了她出来后，只吩咐她伺候好靖王，若是有这个机遇，她做主子的便送她一阵东风。
不过现在看来就有些可笑。杏月正坐在耳房里默默流泪。冯令仪掀开帘子进来，她连忙从沸腾的茶壶边起身：“老爷，奴婢没用，辜负您的期望，还冒犯了贵人……”
冯令仪叹了口气，上下看了她一眼，没发现什么伤痕，只是哭肿了眼睛，便道：“你没事便好。也是我思虑不周。明日你去太太那里领赏钱吧，休息几日，养好了精神再上值。”
搞砸了事情，没有被降罪，反而有赏钱拿，杏月浑身一松，错过梧桐枝的失落顿时消散不少，小声应了句是。
冯令仪便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当晚自然失眠了，翻来覆去地回想夜宴上的场景，一直到听见鸡鸣才慢慢睡去，被小厮唤醒时，头脑一片混沌。
还是得和靖王说开和好，不宜得罪。
暗中打听了几日各花商底细，她总算想好如何同郭诵龄开口了。
一早上衙点卯，冯令仪带上这几日写的条陈，去侍郎院子求见。
等候片刻，郭诵龄才让她进去。
冯令仪进屋时，桌上摆着两杯茶水，都还冒着热气，隔开内室的屏风轻轻摆动。
方才有人在此。
郭诵龄的脸色有些难看，端起茶抿了一口，道：“有什么事？”
冯令仪忖了忖，将条陈呈上去：“大人，进京的几个花商，我已经见过了。庄……令坦一表人才，只是皇商之选……”慢慢将当日茶花生虫之事说了一遍。
郭诵龄一边翻看条陈一边听，冯令仪说完，他也看完了，视线放在最后一页上，头也不抬道：“那依你的意思，这河南卫辉的俞氏，才算最合适咯？”
冯令仪低头：“一切凭大人做主。”
条陈上她的理由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庄氏在花商之中是最早进京的，住在桐柳胡同歇脚已有两月，期间家仆也有出门做贩花生意，仅仅两月，因花木质量问题与客人起的冲突便不下十起，还有一次闹进了顺天府，最后是花银子摆平的，那被欺负的客人，反而被打断一条腿扔出了府衙。
若不是专程打听，她根本不知道还有这种事情。
庄氏上下如此惹是生非，若是选了皇商，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郭诵龄合上条陈笑了笑，道：“我也只是提个建议而已。这等烂泥扶不上墙的人家，也不配做我的亲家。不过是个外室生的女儿，算不上正经。既然是阁老特地嘱咐你主管，你便自己拿主意吧。”
冯令仪有些惊讶。郭诵龄是个既要面子也要里子的人，她还以为今日要费很多口舌才能成功，又或许根本不能成。
郭诵龄摆了摆手：“行了，看你什么表情，我也不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我这里忙着呢，你下去吧。”
冯令仪看他这副为官务烦躁的模样，倒是打消了些许疑虑，退了出去。
她的身后，郭诵龄却重新抬起头，目光有些阴冷。
冯令仪在郭诵龄这里过了明路，又向田阁老回禀结果。田阁老日理万机，自然不会在乎这等小事，反而趁着方便，带她出门去了趟西山大营，皮笑肉不笑地同西山大营指挥使寒暄几句，指挥使随即叫了吕兆澜出来，两位上峰出面让他和冯令仪握手言和了。
既然言和，酒席又是顺理成章，冯令仪被西山大营的陪席武官灌酒，还要分出大半心神照顾田阁老，累得够呛，好容易宴席才结束，西山大营的人勾肩搭背回去了，她将田阁老送上轿子，刚上自家的马车，便听有人喊她：“……冯大人？”
冯令仪掀帘一看那，原来是选上皇商的卫辉俞氏老爷，正一脸惊喜道：“原来真是您，小人还以为看错了。”
冯令仪点点头打招呼，心里有些疑惑。俞老爷态度怎么这么热情，她从选花到定契，一直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从没有和他有私下来往。
俞老爷人逢喜事精神爽，红光满面道：“您用饭了没有？小人初在京城安家，不日便是乔迁之日，到时还望您赏光啊。”
冯令仪心不在焉地说了句恭喜，试探道：“贵府承揽了五府六部的生意，想来这笔买卖不亏吧？”
这话一出，俞老爷简直是两眼放光了，凑近些压低声音道：“这次多亏了你出手相助，不然我们家小业小，怎么扳得倒庄家呢？您放心，先前说好的酬劳，小人已经送过去了，不仅一分不少，到时还会再添两成。”
冯令仪心里狠狠一坠，笑了笑道：“俞老爷不如上车来，咱们细谈？”
俞老爷毫不设防，答应了一声便进车厢来。
冯令仪示意邓池在车门处挡着，高大的身形投下阴影，俞老爷笑容一滞，不解道：“冯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冯令仪已经变了脸色：“俞老爷方才所说酬劳，是什么意思？”
俞老爷表情空白了一瞬，张了张嘴：“您是嫌太少了麽？小人可以再补……”
冯令仪抬手止住：“我是当真不知情。你将知道的都说了，以免惹祸上身。”
俞老爷看她神色沉沉，生了些惧怕，到底是没有官府背景的商人，立刻竹筒倒豆子地说了：“不是您派人同我接触，暗示我……咳咳。我便照您的意思，往合庆元放了五万两银子做股，实际上是无利的股本……冯大人，您不知情吗？”
冯令仪暗暗骂了句：“我和花商从没有私下来往。是谁出面代表我同你联系的？”
俞老爷焦急道：“您怎么会不知道呢？合庆元不是您的产业吗？就是合庆元的二管事啊，姓贾的管事，和小人差不多年纪，白白胖胖的。”
冯令仪用力揉了把脸。合庆元的管事伙计她不太熟，但这姓贾的管事她是知道的，叫贾海泉，是很得二娘信任，才从伙计爬到了二管事。
俞老爷有些结巴道：“冯，冯大人，小人家中出的花木都是上乘，您选了小人，实在不吃亏啊……”
他这是害怕冯令仪不认账，会撕毁契书。毕竟商不可能斗得过官。
但现在要紧的已经不是这个花商人选了，如今要紧的是，她手底下的人收受大额银钱，她还刚好选了此人做花商，此事有没有被郭诵龄知道，她可是为了俞氏驳斥了他打过招呼的庄氏啊……
冯令仪匆匆交代俞老爷保密，马不停蹄地去了合庆元。
眼下还是白昼，合庆元所在的街道非常热闹。但合庆元不是绣房食肆这样的店铺，大多数客人谈生意都是去里边的静院，铺面里只有几个伙计在拨算盘。
合庆元的小伙计还没资格去槐花胡同给老爷请安，这几个伙计不认识冯令仪，其中一个出柜台迎接：“公子安好，是要存银还是取银？”
冯令仪道：“我是槐花胡同的，家里有事寻纪娘子。你带我过去。”
小伙计将信将疑，邓池便上前拿了块家里的对牌给他看。
柜台后坐着的伙计中有个年长的，看清了对牌便道：“是槐花胡同的。快点去，别耽误了大掌柜的事儿。”
小伙计才领着他们去了后头。
合庆元里面的房舍是按着江南园林仿造，非常僻静，沿着青石板路拐了几个弯才到迎的屋子。
屋里传来隐隐的说话声。
冯令仪不待小伙计敲门便道：“二娘，是我。方便进去吗？”
迎在里面应了一声，亲自过来开门，惊讶道：“我还以为是五儿。大白天的，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冯令仪看了眼屋里站着的男人，高高瘦瘦的个子，小麦色皮肤，穿着件石青色直裰。贾海泉来槐花胡同给她拜过年，她还有印象。
他殷勤地行礼，却很有分寸地没有插嘴。
冯令仪道：“我有事同您说。邓池，你带贾管事去隔壁稍后。”
邓池应了一声，上前嬉笑着拖了贾海泉的手臂出门。
迎看出点名堂，没有做声，也挥手让屋里的下人出去，栓门转身：“……出什么事了？”
冯令仪半点不隐瞒地将俞老爷的话说了一遍。
迎愣了良久：“你是说，海泉被人收买了，勾结外人害你名声？”
二娘心思灵透。
冯令仪点点头：“我对合庆元的人事不熟悉，还是要靠您帮忙查问。先查查账本，这几日是不是真有五万两银子的入账。再看他究竟是和谁联系了，还要防着他提前溜了。”
迎扶着桌子坐下来，慢慢点头：“我知道了……海泉是我教出来的，看他身世可怜，为人又正派，才大力栽培他。没想到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此事妨碍了你多少？可还能挽回？”
冯令仪沉默片刻才道：“先等贾海泉交代了再说。郭大人不知情还好说，若是知道了……恐怕我得脱层皮。”脱层皮都算是好的，就怕郭诵龄厌弃她了。
迎有些艰难道：“是我给你添乱了……”
冯令仪摇摇头：“一家人，怎么说这些。再谨慎也架不住外人故意陷害。吃了教训，日后更加防范便是了。邓池就留在这里给您帮忙，我先回衙门去了，晚上回家再谈。”
迎缓缓点头：“二娘一定给你办妥。”
冯令仪没有想到，才一个下午的功夫，二娘竟然已经将事情查了个一清二楚。
贾海泉被五花大绑堵了嘴扔在前厅，迎在后堂咬牙切齿道：“……吃里扒外的东西，你在衙门左右树敌，他专门给仇家递刀子。”
冯令仪已经听完了来龙去脉，一边感慨二娘雷厉风行，一边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果然是刘韵芳的手笔，派门下人和贾海泉接触，让他染上赌瘾，欠下巨债一发不可收拾，适时递出橄榄枝，让他主动出面，代表冯令仪的意思暗示俞老爷出钱贿赂。
刘韵芳对她还挺了解的，竟然能预料到她会选俞氏。俞老爷又是初到京城怕得罪人，自然乖乖交钱。
贾海泉是合庆元二掌柜，例银和分红都很丰厚，连加上庄号里能让他贪下的银子，也根本不够填他的赌瘾，刘韵芳才得以下手。贾海泉又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五万两银子入股被他用存银的名头混了过去，实实在在放进了合庆元的库房，就算查账也看不出猫腻。
俞老爷连槐花胡同都不知道，基本上没有机会和冯令仪碰面，五万两银子算是买断，贾海泉也不会再和他联系。若没有白日里同俞老爷偶遇那一遭，她根本不会知道此事。
既然是刘韵芳出手，冯令仪的侥幸之心也没了。
既然不是要将事情捅出来，要明着害她，那郭诵龄肯定已经知道了，而且已经起了厌弃之心。
她在户部的靠山就是郭诵龄，如今失了倚仗，又将刘韵芳得罪了个干净，这才叫如履薄冰。
冯令仪霍然起身。
无论她的揣测对不对，她都得立刻向郭诵龄坦白此事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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