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都劝她天色已晚,街上已经宵禁了,不如明日再去。
冯令仪捱不住,带上被捆得结实的贾海泉,冒着被锦衣卫盘问的风险,连夜去了郭府。
夜风非常寒冷,她站在门外等候,手脚都冻僵了,门房进去回禀,好半天才回来,态度不冷不热:“……老爷让你进来。”
郭诵龄看样子也还没歇下,是在书房里见的她,穿着件家常的纻丝道袍,说道:“大晚上的,你怎么过来了?”
冯令仪深深拱手,语气焦灼:“求大人教我!”
郭诵龄一愣。
冯令仪便接着道:“下官白日里在街上偶然遇见卫辉俞家的人,他同我攀谈,这一谈不要紧,下官竟然听到俞家在下官名下的票号里存了五万两银子。这可如何是好?下官真是半点不知情,若是传出去,定然有人怀疑下官是收受贿赂,以权谋私。下官又怕您从别处得知此事,对我有了误解,这才深夜前来,搅扰大人安歇。”
郭诵龄的神情微妙起来:“你的意思是,底下人瞒着你收了俞家的钱,至于你最终选了俞家,全是巧合咯?”
他果然是知道了。难怪白日里的态度有些不对劲。
冯令仪庆幸自己发现得早,深深低头:“求大人明察!”
郭诵龄冷哼了一声:“冯馥堂,你当我是傻子不成?二十三家花商,为何你底下的人不收别家,只收俞家?”
冯令仪没有顺着这话辩解,诚恳道:“求大人细想想。您已经提前打了招呼,下官若知晓俞氏贿赂之事,又怎么有底气否决庄氏?这岂不是明摆着要冒犯您?下官根基不深,您是我在户部最大的倚仗,下官不过是受您庇护的众同僚之中,微不足道的一个,没了我,自然有下一个顶上,下官又怎么敢做这种蠢事?我才得罪了刘大人,选花商之事,原本便是刘大人手下转交我接手的,他们对各花商的底细了如指掌,要做手脚也不难。我已经将勾结外人的家贼捉了出来,他也吐露,先前是刘府下人引诱他上当。大人若不信的话,下官愿意让这家贼去顺天府呈堂证供。”
郭诵龄深深盯着她:“你当真不知晓此事?”
“当真不知。”冯令仪立刻道。
郭诵龄眯起眼睛:“那若是重新让你选呢?”
冯令仪没有犹豫:“下官当选益都李氏。”便是屈居俞氏的花商。
“为何?”
冯令仪道:“令坦呈奉的花木出错,今年定然选不得。卫辉俞氏轻易听信旁人,就算没有这回事,日后也要惹事,同样选不得。除却二者,便是益都李氏。”
实际上,说此话时她也是冷汗涔涔,兴许会触怒郭诵龄。但若是不坚持此前的主意,她在郭诵龄这里就真成一个毫无立场之人了,又谈何以后。
郭诵龄半晌没说话,终于道:“你坐吧。”
冯令仪提着心坐了。
“你敢上门来澄清,其实我已经信了三分了,只是犹有余怒而已,”郭诵龄淡然道,“你否决了庄氏,我确实有些恼怒,这也不必再提了。既然是旁人挑唆,你又说得这么明白,我也不是傻子,连这点门道都看不出来。契书已定,户部这么大的衙门,总不能朝令夕改,俞氏便俞氏吧。”
冯令仪便道:“大人放心,那五万两我已经让家人退了回去,不会留下把柄。”
郭诵龄点点头:“此事便翻篇吧,鸡毛蒜皮的,说开就行了。眼下倒是有桩要紧事,田阁老透露致仕之意,若是阁老愿意在皇上和内阁那里建议下一任尚书人选,此人必然有大胜算。正好田阁老的二公子要续弦,你好好想想,该送什么贺礼合适。”
冯令仪微怔。
郭大人这是要她一起包揽了他送给田府的贺礼……
郭诵龄还在提要求:“你上回赠我的血经就不错。要这种珍贵,心意沉,又和金银庸俗物不沾边的。”
这种就更费银钱了。
冯令仪根本不能拒绝:“是。”
郭诵龄便留她在府里住一夜:“……这么晚了,省得被锦衣卫捉住。”
冯令仪躺在陌生的厢房里,心底那种不舒服始终压不下去。
郭诵龄知道她名下的合庆元中有人收了俞氏的五万两银子,那是不是也知道了合庆元的盈利情况?所以才毫不客气地让她置办郭家送田府的贺礼。
他这是拿她当钱袋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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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到了程国公府开赏花宴会的日子。
花厅槅扇大开,首尾相连的数张长条桌案上摆放着形制不一的花觚,插尽梅中珍品,一时暗香涌动。
窗外便是一片梅林,正是梅花怒放的时节,粉白香雪,灿灿如烟霞,看客皆是赞叹不已。
冯令仪跟随带路的小厮过来花厅,倒是熟人不少,冯家、叶家、吕家……众人或多或少有些惊讶,孙延纪更是直接走了过来,拍着她的肩膀道:“上回你不是说不来吗?怎么又改了主意?”
冯令仪笑道:“闲来无事,便想着来逛逛。程国府的梅林果然名不虚传。”
孙延纪撇了撇嘴:“花花草草有什么好看的。我是为了那一套郎窑红,那才是无价的宝贝。”
冯令仪问道:“孙兄可知晓这郎窑红具体是做何打彩?”
孙延纪摇摇头:“宴会上玩乐的,左不过那击中,投壶、射覆,看计崇元的意思了。他才是东道主。”
冯令仪点点头,她已久不与勋贵来往,况且小时雍坊冯家也有人赴宴,她一个被除名之人,站在这里还真是有些尴尬,因此便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孙延纪闲谈起来。
花厅之中人来人往,有人忽然站到了她身侧,冯令仪也没有留心,直到听见一声略带犹豫的“四哥”。
她惊讶地转过头去,果然是冯瑾。
冯令仪的神情冷淡下来,颔首道:“瑾弟有何事?”
孙延纪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二人。
冯瑾抿了抿唇:“……以往的事情都过去了,老太太愈发年迈,常在家中念起你。新年快到了,四哥愿意回家一道团圆么?”
这倒稀奇了。
冯令仪挑了挑眉:“瑾弟这是在说胡话吧?”她都多少年没进过景川侯府的大门了。
孙延纪纯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帮腔道:“是啊。若是没记错,馥堂不是早已被景川府除名了?不是同族子弟,如何回去一道团圆?”
冯瑾忍气道:“家里接到了二姊的书信,才知道四哥偶然救下了周家外甥女。三叔心下感激,在老太太跟前提起此事。冤家宜解不宜结,四哥在外飘零这么多年,家里人都……放心不下。”
冯令仪纳罕道:“许太夫人知道你来请我?”
冯瑾一顿,点点头:“我母亲知晓。”
冯令仪思索片刻便猜到些端倪了。往年她受献文眷顾,也不见侯府求和,怎么如今态度大变?许氏厌恶她至此,她身上有什么值得侯府争取的?
唯一的可能,便是咸福宫的六皇子,如今跟着她学算术……六皇子似乎是被人提前教过,常在课后寻机会与她亲近。
她笑了笑:“侯府的心思,我知道了。只是出宗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自有家人陪伴,不缺这点关心。瑾弟代我向长辈们问个安便是了。”
孙延纪噗呲一笑。
冯瑾脸色难看下来,生硬道:“我也只是想全了老太太的心愿。冯大人既然无意,便当我今日没提过此事。”
冯令仪礼貌地点头,见他转身就走,无甚意味地勾了勾嘴角。
她转头继续同孙延纪说话。
不多时,东道主程国公自花厅旁的游廊走了进来,他年约四旬上下,穿着紫绒直身,头戴忠靖冠,俨然是个翩翩美髯公,难怪能在这个年纪再娶上三房正室夫人。
计崇元进了花厅,仪态端方地朝众人拱手见礼:“老夫姗姗来迟,劳累诸位久等了。”
有人打趣道:“老计啊,你要同新小舅子拉感情,也不急在今日,这么多人等你呢,就等开宴了。”
计崇元身后正是大房夫人吕氏的族兄,吕兆澜。
吕兆澜呵呵笑道:“只是在门口遇上姐夫罢了,何至于如此打趣。这满园子的梅花,难道还不够你们一饱眼福?多等会儿又何妨?”非常不客气。
那人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计崇元拉着吕兆澜在上首坐了,笑道:“我这妻弟今日心情不大好,还望您别同他计较。是我来迟,便自罚一杯谢罪。”
那人脸色才好了一些。
计崇元拎起桌上的紫金小壶,倒酒爽快喝了一杯,朗声道:“开宴!”
流水一般的菜肴果品摆进了花厅,众人谈笑更甚。
吕兆澜端着一杯酒来了冯令仪身边,咧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冯大人,想不到你也会应邀参宴。今日可得好好放松一番。多的话不说了,我敬你一杯。”
上回有田阁老做中人,他们的关系明面上算是缓和了。
冯令仪却是之后才知道他是衡王四舅的妻弟,这关系实在微妙。
她不敢接对方递来的酒,自己面前摆的酒也是半滴未沾,拎起孙延纪面前的酒壶,再拿他面前没用过的杯子倒了一小杯,笑道:“吕公子客气。”碰了一杯,仰头喝下。
吕兆澜扯了扯嘴角,喝完酒便回了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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