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死了。”
“滋——————”
“嗡——嗡————”
刺耳的啸叫穿透了陆北棠的意识,眼神在渐强的铜磬音后逐渐清明。他倒在了一条有三车道宽的石板路中间,被好心的陌生人围护在内,搀扶起身。
陆北棠脚下的石板悬空于看不见底的深渊之上,淅沥沥的能听见水声,噬人的黑色中有暗流翻腾,时不时能看见星点金色的水花。
“贰拾期,截止目前入境,陆万玖仟贰佰贰拾柒人次,流量阻塞,请‘海检区’开通全部入界通道,加速流量通过。请各位待检人员跟随各自带队的‘摆渡人’开始移动。移动期间,保持安全距离,有序排队。祝您本轮顺利晋级,荣获新生。”
空洞冷漠的女声从远空传来,脚下摇晃,深渊中翻腾的水花逐渐清晰,无数金色的针状花瓣从渊底冲出,飞旋环绕着几百个上升的石台,直至与陆北棠所在的位置齐平,花瓣转而化成了金色锋利的线,在石台边缘穿引,缝合般将每一个石台连接在一起,所谓的“入界通道”终于变成了几十万见方的候检广场。
“入界?入什么界?”
陆北棠听着广播一样的传音,一边跟着移动,一边不由得仰头询问。带队的摆渡人通白一身,足有有两米之高,高帽斗篷,就连面具也是冰冷雪白,没有口眼,只眉眼处刻着一把没有撑开的红伞,手拿白色羽扇。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队伍,相望泪眼执手不语的情侣,哭闹吵着回家的孩子,环抱女儿轻声安慰的父母,还有平静微笑互相搀扶的老两口。队伍末尾,还有另一位摆渡人,着装一模一样,但一身通黑,面具上也刻有一把伞,一把白色的撑开的伞。肩扛黑色幡旗,白色纸扎旗穗,红色的丝带无风亦漂浮摆尾。
“魂界。”
“你所在的,是上一世阳寿竭尽,灵魂摆脱肉身,被我们提引结算生平事事之地。”
“那不就是……地府?”
“……魂界。”
陆北棠眉毛挑了一下,表情看起来有些不可置信的戏谑。这里好像一个拥挤爆炸的春运火车站,一对对黑白的导游带着旅行团,快速移动找正确的检票口一样。让他相信这里是神鬼传说中的地府,真的有点荒唐。
“你是第一次死吧?”
“……”这问题更荒唐,陆北棠一时不知道回答什么,他想回问“难道您死了好几次了么?”,但实在觉得不礼貌,开不了口。
“我死了好几次了!但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地震啊,刚才也太吓人了!”
“是呀!太吓人了!”
就算是灵魂,排队的时候也会有开朗的阿姨在队伍前面,老远的主动回头喊话。隔在中间的人看起来好不耐烦,陆北棠见她独自一人,就走过去,好似熟络的客套起来。阿姨见状开朗了不少,不住地给陆北棠分享起“死后投生经验”。
“你听阿姨的,小帅哥!没事别紧张!这只是魂界的入口外,咱们死了之后都会到这来,你看到最远处那个像直立的水坑一样的传送门么?”
陆北棠顺着她的手望去,才发现整个空间的光源来自他们的头顶。和脚下的深渊不同,头顶更像是人间七八月坐在外廊吃西瓜的夜空,星星密密麻麻,但却少有闪烁,更像是谁的镶钻丝带,被绷紧钉死在天上。原本应有的昏黄月光,取而代之的竟是一朵金色扎眼的重瓣棣棠花,和陆北棠养的那株不同,几乎看不见花蕊,每一片针尖瓣都散发歪曲的晖晕,妖冶诡异。视线沿着黑压压的灵魂队伍望到尽头,便是阿姨口中那个直立的水坑——前往魂界的传送门。
“穿过那里呀,就会到达魂界了。经过传送门时,你生平做过的好事善事,救过的人,都会以功德结算给你。你的功德越多,你的灵魂在魂界就会越亮,那种像电视剧里神仙法相那种金光!只要功德够多,你下一世投生一定衣丰食足,心想事成!”
“还有啊,你有已故的家人么?等你到达魂界后也不用担心,就直奔那个有好几十个大表盘的钟楼,那里有一个超热闹的大厅,所有灵魂都会在那与家人汇合然后一起投生,这样下一世在人间就更容易相遇了!我和我的闺女都约好了,她先走几年,肯定……”
已故的亲人……
“走了。”
陆北棠听得走了神,摆渡人低声打断对话,摆手让他跟上。
“她肯定在等着和你相见呢!”
肯定。
陆北棠,抬起左手手放在胸口,用力地按在心脏处感受,那里没有了温度,也没有了跳动。他又不死心地一根、一根端详手指,翻来覆去,试图找到生前那个被门夹烂的淤痕,哪怕只是一丝血迹也好。
所以,刚刚广播讲的六万多的灵魂,都是在这次的地震中丧生的?那没看到慈婆婆和金毛,兴许还活着。
陆北棠心想。
还活着……
如果还活着,这伤多少得再休半个月假,地震之后搜救估计也参加不上了。
如果还活着,刚才没吃完的晚饭,就算被困也能挺两天呢。
如果还活着。
陆北棠天生就活得挺懒的,从小就没什么愿求,没有喜欢的玩具,也没有喜欢做的事。他**岁的时候,是孤儿院经济最困难的几年,每天唯一要做的,就是哄院长开心,千方百计不想离开。一碗米饭,一床软被,院子的泳池边有躺椅,晚上能仰着看星星,他就满足了。
院长从来不放弃孤儿院里任何一个怪小孩,她担心陆北棠性格懒散不学无术,将来不受领养人待见,就找来陆一楠治他。陆一楠那时候给院长做了两三年助手了,又很会栓他这个猴,拼命夸他有眼色。总说以后她离开了,陆北棠要是能做她这些工作,肯定能成为院长助手,院长离不开他,估计得一辈子留在孤儿院了。陆北棠一听正中他下怀,就叉腰拍胸脯告诉院长,把岗位给他留好,从此对陆一楠的指令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使命必达。
陆一楠其实比陆北棠大两三岁,从小都“阿楠”“小北”互相叫着,是被陆家收养之后,才有了姓名。阿楠被收养的第二年,就说服了陆家收养陆北棠。离开孤儿院时,陆北棠不情不愿,他懂得院长的良苦用心,但还是小有一丝遗憾,没能坐上院长助理的“宝座”。所以,读书考进消防队之后,只要休假,就会回孤儿院帮忙,每次都呆到很晚,和小朋友在院子里抢躺椅,厚颜无耻又乐得自在。
“停。”
到达传送口,面前的水墙比远处看着壮观得多,有三层楼那么高的巨浪,水波流动不断,越靠近越有随时被拍下、被吞噬的压迫感。
陆北棠用手试探了一下,水面竟毫无阻力之感,仿若只是视觉的幻象,用手或身体都没法触及。一白一黑两位摆渡人分站两侧,伸手示意他进入。热心的阿姨在身后不禁安慰,陆北棠感谢作别,转身深吸一口,鼓腮闭气,大步跨入水中。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不需要呼吸了。
就在他松口的一瞬间,水墙突然向八方后退,陆北棠周围的水迅速被抽干,双脚悬空,整个人失重漂浮起来,又促不及地,狠狠落下。那些环绕他的水墙里同时射出无数发光的银色丝线,织成了一张绵绵的细网接住下落的陆北棠,包裹着他稳稳落地。可没等他站起来,细网抽丝剥离,化成无数光束,像蛇一般迅速沿着他的四肢盘旋而上,来势不容躲闪,蓄力直穿灵魂心脏。
“魂自万物生,功过不易,德示前程。祝君八方顺意,九世平安。”
传音郑重,像祈福,像诅咒。
光束撞击陆北棠的一瞬间,炸裂四散,如虫般碎尸一地,只有稀稀两两还在他的胸口试探,随着面前的水墙压过来而遗憾作罢。
刚才是?
陆北棠不解,他拍拍身上碎裂的银丝,站起来。继续往前走,直到看见水波后面,扭曲的白色的背景上黑色、金色的人影攒动,来来往往。
他到了。
人死后的世界。
陆北棠迈出最后一步,正式踏入了魂界,身后的水墙不复存在,他孑然站在广场中间,放眼望去的建筑全部都是让人眩晕的白色,脚下的地面也是一尘不染的白色石砖,白得不似纯净,而是生命褪去绚彩繁华后的冰冷无情。
距离广场不远,就是刚刚被热心阿姨提及的大钟楼,与其说楼,更像两三层高的平顶宫殿,是人来人往最密集的地方。殿堂内宽敞得离谱,在殿里步行大概要十分钟才能走到尽头。屋顶一侧高,背靠一座如塔的三层高尖顶塔楼,另一侧低,边缘微曲翘起,活像一台巨型棺木。白色的外墙石壁镶嵌几十个大表盘,表盘也是白色,很难辨出指针的位置。
陆北棠视线内,唯一吸引他的颜色,是白色的背景上,三两聚集或悠悠闲逛的发光的灵魂,看穿着年代各异,一样的金色附着全身,继生平功德多少有暗有亮。有人头顶还盘旋蓝色的火球,细看火球中困着嘶吼着的鬼脸,吸髓嚼骨般恶狠狠地盯着路过的陆北棠。
陆北棠再低头看自己,周身无光,与凡间别无二致。
陆北棠这辈子从火灾中救过很多人,深山暴洪的救援都冲在前面,但也有无奈,时有不幸者丧生。陆一楠十八岁那年,突然心脏衰竭去世,他苦守一周,无奈重症难治,处理后事令他焦头烂额。去年,院长不知所踪他们搜救巡察无果,无奈孤儿院被不认识的人接管。再到刚才的地震,他被困家中,无奈难履其责。
也许,救人者,未救其罪吧。
若是功过相抵,陆北棠也接受。多想无益,他打起精神继续往钟楼走去。
他想起陆一楠临走前嘱咐再三,要陆北棠给她认认真真地活到一百岁。可天灾难逃,享年二十一岁,过会儿见面,免不了陆一楠的一顿嗔怪。
好在,下辈子还能一起投生,陆北棠想到这甚至开始有点期待了。下辈子当个哥哥吧,亲生的那种,就用血脉压制陆一楠,换她下辈子任由差遣,任劳任怨。
“兄弟,你一点功德都没有啊?那可没法投生啊!”
[垂耳兔头]你们想过死了之后要去的世界长什么样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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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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