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起精神，和赤子一同迈入藤原家的大门。
进到里面后，才发现这栋宅邸比我此前想象的更为阔大。庭院里错落种植着赤松和红枫，枝叶的形状优美，显然是被人精心侍弄着的。灰白色石子在深绿色的苔藓间铺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引领着人向主人居处去。
藤原千代的居所是一栋充满古典情/趣的建筑，长而深的屋檐在地面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将日光和热气隔绝在外。那位老妇人领着我们入内，室内没有开灯，只零星地点着几盏烛台，虽是白日，因屋外的光线已被遮挡削弱，看起来有些阴沉。
老妇人有些抱歉地向我们解释道：“夫人不喜欢太亮的光线，所以家里没有装电灯。”
矢口导演走在最前面，连忙表示理解。
赤子则向我附耳低语道：“真奇怪，我以为演员都习惯于站在明亮的灯光下呢，不过也许老一辈人都偏好怀旧吧。”
熟悉一些后，我发觉赤子和小丛果然是一对亲姐妹，她们俩的好奇心和讨论欲简直如出一辙，只是小丛外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赤子则更在乎外人的目光。
不过对她的猜测我并不认同，至少我自己作为旧时代的人就乐于享受如今电灯的便利。
“不是说喜剧演员生活中大多不爱笑吗，也有可能是类似的原因吧。”我说。
“请先用茶，夫人一会儿就来。”我们才在沙发上坐下，老妇人便已端来了茶水。
这里正是我和她那次握手时看见的地方，矢口导演所坐的位置，就是田村医生殒命的地方。不过他对此一无所知，正饶有兴致地和那位老妇人畅快交谈。
坐在我旁边的赤子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真的口渴了，立刻就端起一杯茶水。受她的影响，我的目光也不自觉落到我面前的那杯上去。
棕褐色的茶水沉在深色的茶杯中，因为微暗的光线显得更加暧昧不明，饮茶之人或许会因此被迷惑心智，而忽略了茶水中致命的杂质。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田村在老妇人手中毫无反抗之力的事也就变得自然了。
不过她们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要杀了他呢？那个晚上，他忙着四处兜售让人容光焕发的美容药水，在每户人家停留的时间都不算长，即使有把他当作骗子丢出去的，他也没有和人过多纠缠。为什么唯独在看起来温和好相处的藤原千代家中会引发杀身之祸呢。
在我沉思之际，藤原千代终于来了。和那天见面时的西式套裙不同，今天她穿着一件居家的素色和服。她原本是十分清淡素雅的长相，此时看起来更加温婉，和富江那种张扬到猖狂的艳丽截然相反。当然在上妆后或许会有令人惊异的改变，但我也不禁感到疑惑，到底是谁第一个从这大和抚子的形象中发现了莎乐美的潜质呢？
“是这样啊，富江小姐因为有其他的事情所以来不了呀。”和其他人一样，藤原千代也直呼起只见过一次面的富江的名字。对于富江的缺席，她显出十足的怅然，和矢口导演交谈时也有些心不在焉，这让我感觉到其实她真正想要邀请的人，只有富江一人而已。
赤子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不停地喝茶，以此排解内心的尴尬。
但也因为喝了太多茶水，没过多久她就有点不好意思地凑过来问我是否想去厕所。
“请问厕所在哪里？”我于是朝站在一旁的老妇人问道。
“在这边，请跟我来……”老妇人的话说到一半，被藤原千代打断了。
“我带她们去吧。”她如此说道。
赤子的脸上浮上一层红晕，她显然是觉得自己又在麻烦别人了，而且还是她崇拜的偶像。
但我觉得藤原千代也许只是想借机休息一会儿罢了，毕竟矢口导演实在太能说了。
等我们从厕所出来后，又进一步证实了我的猜想。因为藤原千代并不打算回到会客室去，而是主动提出要带我们参观一下她的家。
越往里走，光线越发晦暗，或许是视觉也会影响人对温度的感知，周边的空气似乎也冷了下来。
“其实对于你们年轻人来说，我的生活应该很无聊吧，”大概是注意到我们脸上没有显出明显的兴致，藤原千代带我们参观完她的茶室和插花室后笑道，“我喜欢的都是需要花费很长时间的活动呢。”
“不是的，其实我只是很惊讶。”赤子一旦积攒起勇气，说话就越发自然起来，甚至会显得有些像质问，可能她自己也知道这点，所以平时才谨慎着少开口吧。
“或许有些冒昧，我很好奇，在您家里怎么会没有一点和戏剧相关的东西呢。我是说，您是那么有天赋的演员，难道一点也不怀念自己过去在舞台上的时光吗？”
“好像被教训了呢。”藤原千代笑着说。
听见这话，赤子立刻惶恐了起来。
“别紧张，我只是想起了当演员的那些日子，很多观众经常堵在后台要求我好好规划事业，”藤原千代温和道，“你刚刚说的话，确实让我有些怀念呢。”
“既然这样，我就不带你们参观其它无趣的地方了。”她随手关上了原本已推开一半的画室的门。
因为我离门很近，于昏暗的光线中，隐约看见里面摆着些画板和雕像。那门打开和阖起时，都带出一阵幽然的香气。
“跟我来吧。”她示意我们往二楼去。
即使赤子是真挚的粉丝，藤原千代看起来又毫无被冒犯之感，也和我一样因进入不相熟之人卧室而明显不安。但见到藤原千代卧室书架上的那些照片和剧本时，她又将这些抛之脑后，激动地朝藤原千代问道：“请问我能看看吗？”
“当然，”藤原千代点了点头，“我就是为此才带你们上来的呀。”
她上前去随意抽出两本递给我们：“没关系，随便看吧。”
因为时间太久的原因，那些书页都有些泛黄了，但面上都被人细心的包裹好，可以看出藤原千代对过去的演艺事业的确是十分珍视的。我原本只是陪着赤子过来，不免有些漫不经心，一目十行地阅读着，忽然感觉这剧本上的故事十分眼熟，于是抓紧向后翻去，却有一张照片从书页里掉了出来。
我连忙捡起照片，那上面的少女乌发如瀑，穿着层层包裹的和服，琥珀色的眼眸温柔如鹿。
这是……
“千代？”我忽然想起和富江一起看的那部名为《湖》的电影，不自觉念出了声。
“怎么了？”藤原千代听见这声后有些讶异地看向我。
连沉迷在书本里的赤子也抬起头来，露出她平时看着小丛说话时的那种慌张神色，努力用眼睛暗示我这样直呼年长者的名字有些不妥。
“呃，我是在说这个剧本的角色，”我连忙将剧本和那张照片翻给她们看，“我之前看过这部电影，没有想到原来您就是扮演千代的演员。”
而且，演员本人和角色的名字居然还一模一样。
虽然在我看过的一些影视里有时也会出现这样的巧合，但一般来说，像那种恐怖电影，出于忌讳的原因，不是会避免这么做吗？
“咦，这部电影我好像没有看过，”赤子惊讶道，“我还以为已经看完您的所有作品了。”
“哦，是这个啊，”藤原千代十分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的照片，露出有些怀念的表情，“这是我第一次当女主角的戏呢。”
“第一次？”赤子像个娱乐记者一样好奇道，“难道不是《莎乐美》吗？如果这才是第一部的话，过去的采访中您为何从来没有提过呢？”
“因为这部戏并没有让我出名呀。”一向稳重的藤原千代脸上破天荒地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微笑，但我们都看得出她只是在开玩笑。
“不过这也确实是一个原因，”她坦然道，“当所有人都用莎乐美来称呼我，把我当成第一次出演主角就大获成功的天才时，我有什么必要告诉他们我其实在此之前就演过一部名不见经传的恐怖片呢？”
“而且这部电影的剧组后面还出了一些意外，所以发行的数量很有限，”说到这里，她转而看向我，“你这个年纪会看过这部电影我才诧异呢。”
这其实应该归功于书店老板的收藏才对。
“话虽如此，这部电影对我来说的确是很重要的，”她又接着说道，“就是因为这部电影，我才能出演莎乐美的角色。所以这样看的话，它其实是让我出名了的。”
“而且，就是在拍这部电影的时候，我认识了我此生最要好的朋友，可惜她早早去世了，不然她原本该是比我更为出色的演员才对。”
在她说话的时候，我仍在翻看这本剧本，为了避免再有照片掉落的情况，每一页都翻得很小心。
就在她说到“朋友”的时候，我又翻到了一张照片，是一张双人合照。
很久之前，富江缠着我问的那个问题，我想现在我可以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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