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在这里。她生活的记忆都与这里相关。几乎纪真的记忆支撑了她形体血肉的筋脉。。
纪真的寨子外圆中空通天际。阳光和雨雪与天井联贯天地。圆木长柱和回旋楼梯串联起光影交织错落的视线,纵横交错中划分如雪片般纷扬的琐碎与复杂的生活。廊桥在半空中架起来一座又一座,也交叠重合出这里的生活。在她的印象中,她站在天井中央,迎着晨光雨雪,鼻尖是厨房灶头的各色气息滋味,耳边是人声私语笑骂赌咒,如声浪蜂鸣,带着声画每次闭上眼,仿佛所有光影组合的画面就齐聚在她周围,围着她旋转喝唱,包括每一粒尘埃的坠落,每一张蛛网破掉后吹扬而起的细丝,那一缕残阳映照在围栏方寸中的光。
这栋楼二三层是粮仓。一层设着交易场。特定几户人家成员专职与外面进出物资。又有几乎人家司百货贸易之责,可以到他们家里购买所需用品。六层搭着戏台。除了开唱之外几乎都堆着木条,凿子和锯,总是需要维护修缮。另有学习聚会、主持会议的场地。
他们不出去,用寨子把他们自己围住。他们在寨子里认真的生活。每一间房子都差不多大。推开门里面格局相似,干净明亮,窗明几净,利落而不沾尘埃。一应日用品简练干脆且用途明朗,而大家的生活日作而出日落而息。饭点时,寨子像架在大火上蒸起的高高笼屉,所有香味都蒸在里头。家家户户起炉灶升起炊烟,那时间饭香从左邻串到右舍,从这头香到对面,默契交互又缠绵不解。一头鹿可以分解给好几户人家,杀了一只鸡,散着鸡汤香味的瓷碗就出现在楼上楼下的餐桌。他们在每家每户串门,自如似在自家各个房间的走动。尤其是年少时的他们,跳墙翻窗,在回廊上奔跑追逐,嬉笑打骂和廊上挂起的腊肉蒸的饭香相伴,和时常的纠纷缠绕……
而与她记忆中寨子内的生活不同。
这寨子一如此刻186扇窗外面的世界正在静悄悄飘雨,像雾。把这个纷繁吵嚷得像要被挤爆炸似的泥瓦建筑隐藏。掩盖它的存在,抹去它的声音。
它像贝壳,把自己收回壳里,深埋进沙底,掩去踪迹,消失在视野之中。
他们就这样平和的在寨子里聚着,有事无事总围坐吃饭。有事无事吃蒸煮的六色米饭。简朴得甚至算粗糙,——像个总是在脱贫分格线上下徘徊的差生——摆在食盒里,放在各人面前。众人随意坐在一起,有老有少,众人喧闹。那时,她也会问族长,他们是否终有一天要下山去。当心中的信念有动摇,自我约束失效开始自我怀疑时,他们自己也会迷惑失神,虽然多数时明晓事理,偶也会问这样的问题。因为人的思绪总是太纷乱,难免进行可笑又无谓的思考。或许手里的饭不香,或许外来人又带来了些许影响,或许想试着给自己人生谋不一样的规划……
自然这从来不是族中的禁制。也不存在违背族长的私人意愿。
族长问她是否想下山。
问出口时,她也知道不是因为自己想下山去。她不替自己问。她在问一件客观事件的可能性。
族长的面容青春可爱。不爱说话,却总是笑意盈盈。眯起眼睛,弯成一道桥,仿佛一切世事甜美纯真,皆如人意。
族长是个不会老去的人。头发及长。却不老去。她长大了她也不老去。她小的时候遇着她,她这样笑眯眯的模样,现在她与他们一同生活,她依然是同样笑眯眯的模样。大家都看在眼里,但不言说。但她觉得时间只长在了她那如长河般绵长的头发上。像瀑布,像那茂密的水藻。
纪真山从来没有过水藻。如瀑布如泄的海藻。她当然没见过水藻。小时候所残留的记忆,母亲告诉她站在虎坊的河边往下看,能看到流淌过万千岁月的悠悠长河水底,漫漫无尽的水草铺满河床。悠悠荡荡随着水流的方向。而水面上流淌的方向也迎送来往不歇的货船,昼夜不息。货船上载着虎坊独有的“财富”,又自世界各个角落运回无尽的珍宝与财富。
虎坊城小桥流水,亭台楼阁,错落别致。在采之不尽的汉白玉矿山上挖刻堆砌出一座白色的城,掩映在山峦叠嶂间,依傍在高崖间、溪流边。麦田间的公路绵延到深处,河流的溪水流淌着玉石粉料。太阳照射下,那座城池发出炫目的光,闪耀得人睁不眼;入夜月光映照,光晕幽幽散发出梦幻入胜的诱惑,像夜明珠进入朦胧的梦境。那时,它有别称,光灿灿的□□,海湾中的珍珠。
从第一个站上那片土地的人开始,他们在那里挖出矿石的第一镐,从他们在那里生起第一个火堆,开始选址建屋,虎坊人便世代居于彼地,不怕苦难,不惧艰辛,在矿产上安家,矿藏是他们的命脉。高超的挖掘开采术,精湛绝艳的雕琢技艺,不过是因它而生;即便是他们,也因它生,为它死。
虎坊人为此终身强硬,干脆,耿直,说一不二。他们世代只为专注于开采事业,吃苦耐劳,不事张扬,沉默低调,纯粹无争。踏实,质朴是他们的主色调。
他们座拥金山,虎坊城的子民单拎一个出去,都富甲一方。
因为他们广袤无边的资产,他们自觉需要合理配有一定武装,以保证家人资产安全,同样也争取一定自治的权力,规束压制外地异乡人的野望,尽量避免外行人进行破坏性的指手画脚,更重要的是他们得守护住属于他们的过往,而他们的未来也不希望在自己这一代的手里丢失。
他们也规划虎坊的未来。即便大家一心一意埋头于事业,所有的精力与专注都投在事业上耿直又坦诚。但也总会有人来操心一些事,不让自己成为老虎嘴里的肉,不让这个地方成为被抢夺蚕食的猎物。就算世上没有万物不变的道理。他们或许也会以某一种方式最终失去未来,他们不会拥有这一切从开始到最后。他们也始终在为虎坊以后的十年,五十年,百年,或者更远,作长远的计划。
但无论怎样计划,都赶不上降临的天灾。
他们有专门的部门,作勘测,勘测他们是专业的。在他们的勘测中泥石流这种地质灾害是不可能发生的。虎坊人谨慎,精细,预防也会尽力做至方方面面。
所以当泥石流悄无声息又迅速地吞没整个虎坊时,这种灭顶的灾祸,不可能涉及人力,即便是自然之力也不可能,一夜之间终止一切。将山河填平,不露一点预兆,不摆一点起势。不是天罚,恐惧的虎坊人是不信的。
有传言。因为拥有先进的独有挖掘技术,他们能将开采延伸至难以相象的深处,那里已是越过汉白玉石岩层之下。而挖穿汉白玉石岩层并不是资源有尽时的预示。而是更大财富的展现。据说,有人见过彩色光华冲天际,在他们挖开玉石层,里面更大富矿闪耀出的五彩斑斓的光使那挖开第一铲的人瞬间变成了瞎子。那不是好兆头。不是好事。这样的私语传言在虎坊城之上长出野草,残土流走,露出一角断垣残角时,仍未停歇。这片万人墓葬之上,仿佛是荒野的风裹挟着这私语在空中徘徊。再无人挖开这片土地。虎坊的汉白玉石和它的建筑已成为绝响,而人们正逐渐淡却曾经如此浩大璀璨过的存在。
事实上,当逃过一劫的人跪在填平的山丘上,劫后余生。经受过一切之后,他们自己也并不知道一切是否是因他们挖到了什么,但无论如何,这只能是天罚,承受着天降灾祸,神的怒罚。
他们失去了家园。如果说不知因何故受罚,却也不能说不认个一二。也许是他们拥有过太多,也许是他们享受特别待遇太久,永无止日,就像他们先天拥有这份宠爱,就也会不需要理由的被收回,又或许他们只是挖得太多太多了终于得到天神的惩罚……不然为何有这样不可言说的灾难独独降临在他们的家园。无法说,不能说,非要说不过是一声叹息。老人们皱纹如沟壑般的脸上,那双悲恸又无望的眼睛里,一切只是缄默不言,守口如瓶,得以承受他们或许应受的惩罚。
——在到达纪真之前,虎坊人世代宿命便是一刻不得停歇的挖山。而挖山便是他们的天命谴责。这也是虎坊和虎坊人的宿命,以消失终止一切。
就像一座城一夜之间消失,一小群人也不知为何逃过一命,何其有幸。他们逃避进深山。如果虎坊是命中死劫,那么他们活下来的人,是一种失误,还是留有善果。
他们心中带着旧事,再不提前事。再不提过往。偏居一隅,深居简出,不留恋富贵名望,对命运是再未有过的谦逊谦卑谨小慎微。这是大家默契的自我约束,安心知足的生活,再次经营起这样的纪真,竟容得下他们逃出来的小命。又何止于此。纪真甚至有一个别称,叫长寿村。在纪真,在这里,他们仿佛受到一种庇佑,他们越发齐乐融融,便越发健康饱满,红光满面。劫难中残存下来的他们,也终于觉得这也许就是天罚下的留情与宽容,是手下留情后的赏赐。他们安心平和的心略感宽怀,一向怀着感恩谦卑知足的心,感谢仍可留有容身之地。至此甚至以为这是命运对他们的宽容。
却原来不是吗?这漫长的过程也只是命运对他们的惩罚一直还未结束而已。
这最终才是他们的宿命,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她看着周围的世界崩塌,看着纪真的一砖一瓦被摧毁,侥幸免于一难的人们将终于在睡梦中结束一切。
她看着他从她眼前走过。却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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