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说起江南,沈郁离印象最深的便是樊川居士的《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如今眼前的江南,却与诗文里描绘的截然不同。
路旁的村庄残破不堪,满是战火残留的痕迹。房舍早已烧毁,残垣断壁后露出几具白森森的骸骨,荒草半掩,无人收殓。沈郁离骑在马上,视线被那几具枯骨牢牢牵住,喉间发涩。虞明远鲜少提及战乱,更不曾对她说起过这番景象。如今亲眼见了,心里乱成一团,其中滋味难以言说。
“公主别看了。”石灵注意到她苍白的脸色,轻声劝道。
“不能掩埋一下吗?”沈郁离问。
石灵轻轻摇头,“还会遇到更多,我们埋不过来的。”
她自幼随父母双亲游医四方,早已见过战乱中的惨景。
沈郁离默然无言,只拨马向前。石灵的话却如烙印,久久盘桓于心。还会遇到更多。
“灵儿不怕吗?”她忽而问道。编著《疫诊经》时石灵也曾帮忙不少,两人早已熟识了。
“自幼随父母行医,看得多了,就不怕了。”石灵见沈郁默默垂下了眸子,又说道:“一开始是极怕的。夜夜噩梦不断,害得全家都无法安眠。”
“那为何还继续学医?”
“母亲说从医可以救人,多救一人,就少死一人。我便不怕了。”
沈郁离低低应了一声。她知道石灵说这些是为了宽慰自己。这姑娘看似冷淡,性子却温厚而坚韧。与她父亲给人的感觉很像。
这一路行来,风餐露宿,起早贪黑,甚至数次冒雨疾行。曹敬担心她们跟不上行军速度,曾提出过稍微休息一下,或者避一避雨再走,都被沈郁离一一拒绝了。途中接连遇到几处道路被水冲毁,不得已只能绕行,已经多花了不少时间。她不知道虞明远那边此时境况如何,心里着急,只想着能快一两个时辰都是好的,再苦再累都没有抱怨过半句。
石灵心下钦佩,却也看得出她已疲惫不堪,向前张望了片刻,柔声劝道:“这段路还算平坦,公主去马车中歇一歇吧。”
沈郁离本来还想坚持,又听她说:“等路不好走的时候就歇不成了。公主快趁现在休息一下。要是累病了,我们就只能停下来了。”
听了这话,沈郁离终究没再逞强,点头应下。迈进马车时她又回身看了一眼四野残败的景象,心底忽然浮现出虞明远写给她的那封信。
“江南未靖,归期难许。今岁除夕,恐不得与你秉烛守岁,烹雪煮茶。惟愿待海晏河清之日,陪你看尽江南烟雨,桃李千村。”
她这才明白,他写下此句时,眼前所见必也是这般断壁残垣。他心中所愿,并非只是与她携手共游,而是要还苍生一个真正的烟雨江南。
眼下这段路途虽然算是相对平坦,马车还是有些颠簸。赶了好多天路,沈郁离实在疲惫,很快就睡沉了。再醒来时马车外人声嘈杂,她急忙理了理衣襟,掀帘下车查看。
行进中的队伍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前面是水流湍急的宽广水面。本应横于其上的长桥却已被大水拦腰冲毁,只留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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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送供给的队伍被大水阻住,迟迟未能抵达。在云泽的将士和灾民们处境愈发艰难。纵使已隔离开染疫人群,疫病仍像无形的阴影般蔓延开来。
齐怀安目送着几名医卒小心翼翼地护着一辆马车从他身边驶过。车上盖着白布,看不出下头有几具尸体。这次的疫病极为凶险,染上的人活下来的不到半数。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为防疫情扩散,虞明远下令火葬深埋。给尸体盖上白布,已经是他们能为死者保留的最后一点体面了。
离开苍州不过一年,齐怀安变得沉默了许多。那日收到恢复原职的任命,他一度觉得不大真实。仿佛一切回到原点,却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尽相同。昔日之事,军中无人再提。他知道,这必是虞明远下了军令,不许旁人议论。可他心底的愧疚却并未因此消散。于是,他在战场上愈发拼命。偶尔听到将士们说“齐将军越来越骁勇了。”虽然都是赞誉,他心中却仍无法释怀。
黄昏,城中又有筚篥声远远传来。清厉高远,悲悯苍茫,仿佛北地的风沙,越过无垠的草原与大漠,吹入这江南湿冷的雨雾之中。自出征江南以来,虞明远已极少吹奏了。
齐怀安不知不觉就随着曲声来到了城墙上。曲终人静,虞明远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怀安。”虞明远没有回头,只抬手遥指着远处的一点让他去看。“那边,就是苍州的方向。虽然隔着千里,我们总会回家的。”
“嗯……”齐怀安心口一紧,不知怎地有些哽咽。他想念苍州,想念那些过去的日子,此刻忽然对“归家”生出前所未有的渴望。
“你想过以后吗?”
“以后?”
“嗯,等我们打完这场仗。以后,还有好多日子。”虞明远的声音里似是有些不甚明了的情绪,让人听了莫名有些难过。
“怀安没有想过。”
“那就现在想想。”虞明远说着,仍看向远方,“将来你一定会遇到个好姑娘,和和美美,相守一生。”
齐怀安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怔了片刻,忽然笑了,“哥,你是在思念公主吧?”
虞明远轻笑一声,转身揉了揉他的脑袋。“等你以后有了思念的人,就不会笑话我了。”
齐怀安默默点头。以后,还有好多日子……
他的思绪回到了两人初识的那个清晨。彼时,即将第一次踏上战场的少年循着城头悠悠的筚篥声找到了新上任的副将。
“你叫什么名字?”
“齐怀安。”
“齐怀安,你怕吗?”
“……嗯。”
“那就握紧剑,跟在我身后。”
这一跟,便是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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滔滔河水横亘于前,桥梁已毁,无路可走了。沈郁离不知在河边伫立了多久,泥水浸湿了短靴,凉意顺着脚趾一路蔓延到心口。她望着眼前奔涌的激流,仿佛整个人都被拖入这冰冷的河水里,越沉越深。
“公主。”
董妙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回身问道:“如何了?”
“探过了,周围没有其他可以过河的地方,若要绕行,则路途太远,恐怕费时太久。现下曹将军已着人全力修桥,只是……恐怕也要几天工夫才能修好。”
董妙珠办事一向严谨,她若说没有其他路,那一定是查遍了周遭所有能过河的地方。但是这一路已经因为路途不顺耽误了太久,还不知过了河又是什么情形。要在这里再耽误几日……粗略一算,从虞明远上书求援至今,已过了半个多月。沈郁离不敢深想他那边还能撑多久。她不能再等了。
“可否征调渡船?”
“恐怕不行。”其实连这个办法董妙珠也已经考虑过了,“战乱已久,江面无大舟可用,只有两三条小舟可以征调。这几个月大雨不断,水势湍急,以小舟渡河太过危险。更何况小舟无法承载押运粮草供给的车马,若要重新装卸,分多次渡河,只会耗时更久。”
沈郁离沉吟片刻,忽而道:“留下些人手全力助曹将军修桥,我们带一些应急的药物先行以小舟渡河。能早一日,便早一日。”
“公主不可!”董妙珠闻言连忙阻拦,“小舟不稳,急流中容易翻覆,这样太过冒险了!”
沈郁离神色不改,只问:“若是一定要以小舟渡河,有几成把握?”
董妙珠见她执意冒险已经有些急了,“公主,将军曾命我无论何时定要护公主周全,不惜代价。妙珠不能让公主涉险!”她说着就拜了下去。
沈郁离将她扶起,认真道:“妙珠,我知道你想护我安全。但是京都临兴到江南腹地,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云泽那边粮草药物都已告急,这一路,已经耽搁太久了……我们迟上一日,那边的状况就更糟糕更危险一日,会有更多人死去。”
董妙珠静静听着,心知她说得在理。她本是镇北军出身,心中怎会不急?可虞明远的嘱托又让她无法不犹豫。
天幕沉沉,风声低回,天地间只余滔滔水声
小公主仰首望向苍穹,忽而轻声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妙珠,我想赌一把,赌苍天有眼,不绝人路。”
良久,董妙珠终于答道:“六成。”如果非要以小舟渡河,只有六成把握能安全到达对岸。
沈郁离眼中忽有光亮,终于展眉一笑,“比五成多一点,已经够好了。”
这大概是这一路上她第一次露出笑容。
一不小心码太长,只能分两章了…下一章还要等等。小公主天降神兵,中途受阻,万事艰辛啊。
虞美人想念北境了……[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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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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