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防止敌军突袭,虞明远与云泽刺史卢允中商议多日,最终还是决定在城中单独划出一片区域,让大军入驻云泽城中。
十余日后,他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城门高耸,风声带着寒意卷过街巷。几名年轻的医卒远远见到一群灾民往这边涌来,心知事情不对,急忙去把程老军医找了过来。
程英一到,就见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跪倒在地,嗓音沙哑而急切地哀哀恳求道:“我母亲老迈衰弱,染了风寒,几日无药,身体眼看要撑不住了。你们这么多兵出来打仗,肯定带了药物补给。求求你们,再施舍一些吧!”
他身旁一个中年汉子也高声嚷道:“那么多老人孩子病着,你们看不见吗?!每天只给那么一点药,难道你们当兵的命金贵,我们老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
他话音一落,愤声四起,围在四周的人群纷纷附和,哭喊与指责像冰雹一样此起彼伏地砸了下来。
程英这段时日忙得焦头烂额,本就心火难平,此刻听得人声喧嚷,心里一股火烧得几乎冒烟。勉强解释了几句,反倒更激起了众人的怒气。骚乱愈演愈烈,指责声中,他忍不住气极吼道:“你们有力气嚷嚷,不如去帮忙照顾患病的乡亲们!在这大吼大叫算什么东西?!患病的人这么多,药早就不够用了。将军为了顾着大家伙,不顾旧伤复发,连自己的药都停了!”
话音甫落,周围顿时一片死寂。方才群情激愤的人群仿佛被扼住了喉咙,只余低低喘息。程英一冷静下来,刚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就听身后有人低声叫道:“韩将军。”
韩宗烈是听说有人闹事才匆匆赶过来的。程英一转头就看到他站在身后,显然都听到了。
“程老,你刚刚说什么?”韩宗烈高大的身影站在人群中,突兀得如同他常使的那柄长刀。他的声音听不出多少起伏,脸色却已经十分骇人。四周的将士们似是察觉到他浑身的煞气,纷纷下意识退开了几步,大气都不敢出。
程英见到他的神色,也一时说不出话来。
韩宗烈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他的手臂,说了句“跟我来。”不容分说,便拽着他快步离去。只余下闹事的人群沉默着愣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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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明远闻讯赶来时,远远便见这边围了许多人。饥饿与病痛让这些灾民面色灰黄,衣衫褴褛,却在他出现的刹那,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一个中年汉子第一个扑通跪下,额头重重叩在泥地上,声音哽咽,泛着说不出的苦涩。
“广宁王——”
顷刻之间,四周的人也跟着跪倒,呼声此起彼伏汇成如潮水般的呜咽。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依赖与祈求,夹杂着无助与恐惧。
虞明远脚步微顿,心口一紧,询问了在场的军士,了解了事情的大概,沉声吩咐左右安抚人群,自己却抬眼望向前方。
“程老军医呢?”
“韩将军……韩将军把程老军医拉走问话去了。”那年轻的军士说着,抬手指向远处一顶军帐。想起方才韩宗烈脸上的神情,他心头仍存余悸,话音都有些不稳。
虞明远拍了拍他的肩膀,快步赶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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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宗烈自始至终只说了一个字,“说。”
程英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他心里仍窝着团火,既然已经一气之下说漏了嘴,就干脆一咬牙全都说了。
“落雁滩一役,将军中的那一箭到底还是留下了隐患。在京中时气候湿冷,接连复发了几次,好好坏坏反反复复一直未能彻底痊愈。出征以来越加严重。他说战场凶险,怕让你们分心,就生生忍着不准我说。”
韩宗烈听他说完只觉得脑子嗡嗡直响,哑声问道:“那现在……?”
“濯川城之后就断断续续地咳血。之前还能靠药压着。药不够用了,为了紧着灾民和受伤的弟兄们,他就把自己的药也停了。”
虞明远赶到时两人都沉默着。气氛沉得像是陷入了河畔浸了水的泥沙。韩宗烈低着头默不作声,双手紧握成拳,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程老军医见他进来,低声叫了一声“将军”也不说话了。
虞明远示意让程老军医先出去,径自走到韩宗烈面前,声音压得很低。
“宗烈……”
帐内再无他人,只余帐外细碎的风雨声。韩宗烈拼命压抑的怒火终于彻底爆发了。
“为什么不说?!如果不是程老一时气急说漏了嘴,这事你还准备瞒到什么时候?落雁滩一战已经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连我也瞒着?!”
他的话像刀子,一字一顿,都砸在虞明远身上。回想起还在京中的时候,虞明远偶尔低声闷咳,却只说是天气不好。这一次平叛打得辛苦,南征路上韩宗烈见他一日比一日苍白,也只当他是太累了,而他就默默忍着一直不说。
韩宗烈又急又怒,双眼赤红,只觉得心里窝着一团火气无处发泄,几乎要把胸膛撕裂。
“宗烈。”虞明远知道他动了真怒,伸手想要去碰他的肩膀。韩宗烈暴怒之下猛推了一把。虞明远猝不及防,狠狠撞在身后的书案上。烛台颤动,散落的文卷沙沙落地。剧烈的疼痛像潮水涌上胸口,他眼前一阵发暗,闷咳着踉跄半跪了下去。
韩宗烈呆了片刻,心脏仿佛被狠狠撕扯了一下,满心怒气瞬间化为悔恨,连忙又扑过去扶他起来。
虞明远靠着他缓了缓,又低声叫了一声“宗烈……”苦苦强撑了太久,没完没了的疼痛消磨掉了太多的体力和精神,他狠狠咬牙想要强忍,唇角却还是有血色涌了出来。
“什么时候开始咳血的?”韩宗烈的泪瞬间就流了满脸,“程老说,药不够用,你把自己的药也停了……你到底当自己是什么?!你不在乎,弟兄们在乎!我韩宗烈在乎!”
军中谁不知道威远将军韩宗烈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从来都是流血不流泪。有谁见过他这副痛彻心腑不知所措的狼狈模样。虞明远见他这样,窒息一般难受。沉默了片刻,他搭住他的肩膀,“宗烈,我还可以支撑些日子。那些虚弱到走不动路的老人,枯瘦到站不起来的孩子,如果没有药,他们一天也撑不下去。”
“可你是我们的主将啊!”韩宗烈的胸口像被重石压着。他何尝不懂,虞明远不是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只是在乎的太多,护着的太多。但是他见不得他这样。
“谁的命不是命?我只想带着大家多撑几日,多保住几个人。”虞明远撑着案角,缓缓站直了背脊,“宗烈,我只为求生,不为赴死。”
韩宗烈狠狠抹了把脸,最终无声的点了点头。战乱未平,疫病未除,他们还要坚守下去。
驻军云泽已半月有余,药物所剩无几,粮草也撑不了多久了。
齐怀安去找虞明远时,正好与从中军大帐出来的韩宗烈迎面撞上。看到他,齐怀安的脚步微微迟疑了一下。韩宗烈性子刚直,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齐怀安知道自己先前犯下的错,一直是他眼中的刺。如今相见,他不敢确定他是否能再次接受自己。
可脚步还是迈了出去。走到近前,齐怀安停下,踌躇着唤了一声“宗烈……”
韩宗烈却只是如以前一样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淡,“回来了?”
短短三个字,让齐怀安心口一震。他努力压下喉头的酸涩,答道:“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
齐怀安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韩宗烈回头望了一眼主帐,“他旧伤复发,怕让我们分心,一直瞒着没说……直到咳血我才知道。”
齐怀安闻言猛然抬眼看向军帐的方向,心中犹如刀割。
“刚刚我就想,咱哥儿几个还是得有个心细的。要是你在,铁定早就发现了。”韩宗烈说着拍拍他的肩膀,与他擦肩而过,走远了。
齐怀安狠狠阖了下眼,快步迈入了军帐。
虞明远见他急匆匆进来也不说话,微愣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齐怀安被他这样一问突然不知从何说起,皱眉打量着他苍白的脸色,依旧不语。
“刚刚遇到宗烈了?”虞明远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对怀安过于严厉,他现在都不爱说话了。
“嗯……”
虞明远以为他一脸心事重重是因为和韩宗烈之间还有些罅隙,安抚般微微一笑,先说起了正事,“你来的正好,有件事需要你去准备。营中粮草药物已经消耗几尽。不少人都有伤病在身,拖不了太久。若三日之内补给不到,咱们就得强攻秦兴。”他说着,视线又一次落在那幅秦兴城的概图上。
齐怀安心中一震。强攻秦兴,几乎是背水一战。可如今粮草药物都已几乎耗尽,供给迟迟不到,他们唯有铤而走险,破秦兴,取用于敌。虞明远如今实在不适合冲锋陷阵。齐怀安担心他再以身犯险,咬牙开口:“若真要强攻秦兴,让我去做先锋。”
冒险强攻秦兴城,谁去做先锋,都是九死一生。怀安最近太过拼命了,虞明远不是看不出来。他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沉默良久,没有立即答话。
这片刻的沉默却让齐怀安想到一种最坏的可能,“你不信我……”他声音很低,这话一出口仿佛喃喃自语,却让齐怀安自己也吓了一跳。直到这时,他才弄明白自己心中真正的症结所在。
虞明远闻言猛地抬头,“你不信我”这四个字轻得像是耳语,却重得像千斤巨石。一瞬间他忆起太多过往,一幕幕隐约就在眼前。
齐怀安却再次问出口,声音颤抖而执拗,“你……不信我了吗?”
帐中刹那间安静得只余烛火微颤。齐怀安急切的看着他,像是在等他说点什么,又担心听到肯定的答复。
“怀安啊……”虞明远的声音很沉,还没说下去,却突然闷咳起来。他极力想忍,却又止不住。
齐怀安焦急地向前了几步,却又僵在原地,像被什么生生钉住。他头一次这样不确定虞明远是否还信任自己。
虞明远终于止住了咳,眼见着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他转身掩饰着抹掉唇边渗出的血色,齐怀安却还是注意到了那刺眼的红。
“我去叫程老过来!”
“别去!”虞明远叫住他,“程老现在也做不了什么。”
“……什么意思?”
“营中所剩的药物已经不多了,必须先紧着救急。”
齐怀安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一瞬间就红了眼眶,“哥,这样不行!你……”
“我没事,这点伤还扛得住。”虞明远打断他,有些事他不容他怀疑,必须和他说清楚,“记得我说过,你是我镇北军的将士,你是齐怀安。”
这一句话,像是一刀割开了齐怀安心头的结。他猛地攥紧了拳,硬是逼回了眼中涌出的泪,用力点了点头。
“以后,不准再问这样的话。”
“嗯。”
—
或许是诸事艰难,身体上的伤又时刻折磨着他,虞明远觉得这几日的时间过得极慢。好在腰间的刀伤已渐渐收口,没再恶化。他却仍是时不时咳血。不用药就只能生生拖着,一日比一日严重。他骨子里是极刚强的性子,除非虚弱到再难掩饰,几乎从不在人前显露出不适。当前两军僵持,形势如此艰难,他更是不能让人看出什么不妥。
宗烈、怀安得知他一直瞒着伤势,心里都不好受。韩宗耀从兄长那里听说了,也忍不住来找他抹了把眼泪鼻涕。哥儿几个一商量,几乎就把营中大小事务都揽了去,硬是要逼他休息。然而这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了。再过一日,如果粮草供给还是不到,便要出兵秦兴。
虞明远靠在城墙下再次拿出阿离所绘的那幅小像,轻轻抚摸画上她清丽的眉眼。
“我等你回来。”时隔多日,她离别时的话语似乎仍在耳畔。
高处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鹰啸。虞明远抬头望去,只见雪白的海东青盘旋在云泽城上空。他抬起手,小白猛一振翼,顺势便落在他的手臂上。
虞明远震惊的看着小白,又转头看了一眼城门的方向,快步奔上城墙。远处有马队行来。他一眼看到,最前面骑着白玉骢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京城到这里,遥遥千里,战乱、流寇、疫病、大水,什么都没能阻挡住她的脚步。她来的这么突然,甚至没有在信中提前告诉他一声。虞明远低垂下眼眸,掩住眼底炽热的泪光。又匆匆跑下城墙,哑声喝令:“开城门!”
城门开启的一瞬,沈郁离只看了一眼,便跳下马背向他跑来。虞明远一把将她拉近怀里紧紧抱住,随即又克制地放开,低声道:“让我好好看看你。”
眼前的小公主一身胡服风尘仆仆,头发乱了,几缕发丝落在脸颊边,脸上身上沾染上了不少灰尘泥土。哪里还像京中那个玉叶金柯的永安公主?
他眼中隐约有泪光,沈郁离见了,一瞬间心中酸楚不堪,抬手想去触他脸庞,他却笑着退开了一步。
“那么多人看着呢……”
她这才注意到城门口已围满了人。除了将士们,还有老人、孩子、那么多男男女女……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用看神佛一般的眼神看着她。
沈郁离第一次被人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仿佛溺水的人看到浮木一般。她连忙说道:“我带来了一部分药物。曹将军押着粮草和剩下的供给,暂时被大水挡住了,过两三天应该就能到。”
刹那间,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哭声、笑声交织,陆续有人深深拜了下去。那么多的人,狼狈不堪,形容憔悴,此时却仿佛死灰中骤然燃起了星火,脸上都浮出了笑容。
沈郁离怔怔不知如何反应,只听虞明远带着暖意的声音传来,“阿离,你救了很多很多人。”
很多很多人……沈郁离在心中默默重复着,扬头灿然一笑,“那就不枉我走了这很远很远的路。”
千山万水,不枉此行。
终于重逢啦!天降神兵成功![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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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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