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都临兴到江南腹地，山重水复，千里迢迢。这一路走来，周遭的景致从京中的太平盛世繁华似锦，逐渐变幻成遍地焦土白骨露野。直到云泽城的城门在她眼前缓缓开启，直到暮色里那抹修长挺拔的身影撞入眼帘，沈郁离还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随即而来的，是劫后余生般的欣慰与雀跃。纵使跋涉千里、历尽艰辛，她终究还是做到了。
此番江南大疫凶险异常。染疾者不过三两日便会发起高热，身上随即出现红色瘀斑，继而浑身剧痛，咳血不断。疫气传入军中不足一月，已夺去了百余条性命，竟无一人能撑过十日。一到云泽，沈郁离顾不上休息，立即带着随她前来的医者去寻程英。
以她从众多医书史籍中了解到的，疫病流行，当以隔断为要。眼下防重于治，当务之急，是要效访《诸病源候论》中所载之法，阻止疫情继续扩散。待与程英、石灵等诸位医家剖析完治疫方略，已经是月上中天了。沈郁离揉着酸胀的额角回到主帐，回神时又望见远处覆盖着白布的运尸马车，心中像是坠了块石头。与这无数的生死存亡相比，京中那些你争我夺，尔虞我诈仿佛像是笑话。然而如今势重于德。尧为匹夫，不能正三家；桀为天子，足以乱天下。在这千疮百孔的土地上，治世的仁心终是需要权力的剑锋来开辟出道路。
“阿离。”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风雪侵蚀的冷意。沈郁离倏然转身，只见虞明远掀帘而入，一身甲胄未除，夜色里更添几分烽火淬炼出凛冽肃杀。那是她熟悉而又陌生的样子。
她迎上去，指尖拂过他冰凉的胸甲，“想我了吗？”
“嗯。”虞明远轻叹一声，“但又不想你来。”
“可我都已经来了。”她仰头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唇角微微扬起，“不夸夸我？”
烛光里，小公主眼波流转，面上透着几分自豪，分明写着“快夸我”三个大字。
虞明远低低一笑，“大家都在夸公主舍身赴险，扶危济困，是真正的巾帼英雄。”停顿片刻，他眉峰压下，眼底添了丝复杂的情绪，“不过……我想阿离答应我一件事。”
他说着退后半步，声音沉了下去，“回京。”
沈郁离倏然抬眸，鬓边的碎发在烛火下划出凌乱的弧度。她跨越千里焦土，一路风餐露宿，甚至还没来得及喘息片刻，他竟然就要她走。
“明日便启程。”他转身避开她的目光，出口的话像是军令般不容拒绝。
沈郁离扯住他染血的披风，“你让我明日就走？”
“这里不安全。每天都有人因瘟疫而死。何况战况胶着，两军僵持不下的局面不会维持很久，随时可能再战。我顾不上你。”
“我不回去。”
“别任性，明日我送你出城。”
“我不是在任性胡闹！”心底忽地腾起一股火气，沈郁离声音渐高，久别重逢的喜悦仿佛一下子被怒意冲散了，“我在京城遍访名医，搜集医案，昼夜翻检典籍，参考历朝历代防治疫病的方法策略，编成了《疫诊经》。朝中那群老顽固笑我痴狂，说女子编个诗集琴谱就已经了不起了，怎能修医经！可我研究出了对付这瘟疫的法子。我冒着风险赶来，是为了救人的！”
帐外北风撕扯着战旗，呜呜咽咽，仿若野兽的咆哮。那些在孤灯下抄录医案的深夜，那些为筹措药材变卖嫁妆的艰难，她全不在意。可他——他该懂她为何而来！
虞明远刻意避开了她的视线，声音更冷了几分，“这里不是让你证明自己的地方。”
“证明？”她轻笑出声，眼底却结着寒霜，“我需要向谁证明？那些嚼舌的老头子？还是……连你都觉得，我做这些只是为争一时意气？”
话音甫落，帐中的炭火一阵噼啪作响，爆出几点亮红的火星。虞明远似是想说什么，却身子一晃，忽然闷咳着扶住案角。连日的疲惫如潮水涌来，喉间再次浮起阵阵腥甜。这几天有太多人因为疫病而死，他太急于让她离开，以至于忽视了身上的不适，直到此时疲惫入骨，才惊觉自己周身滚烫，肺里像是烧起了一团烈火。
他心中猛地一沉，这不像是平日因旧伤而引起的低热。
沈郁离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烛光里，他鸦羽般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破碎的阴影，看上去像是累极了的样子。她伸手想要去探他脉息。虞明远连忙后退几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出去……”他深黑的眸子里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慌乱。
“到底怎么了？”出口的话戛然而止，她脸上的血色刹那间退了个干净。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他脖颈上浮现出一片淡淡的瘀斑，是疫病！
“快出去…听话……”虞明远强咽下喉间血气，又踉跄着退了几步。烛火的光晕在他眼中越发模糊，硬捱过去一阵晕眩，血腥味再次随着闷咳自喉中翻涌了上来。他想让她放心离开，生生咬牙忍了下去。
又在硬撑……每一次遇到危险，他总想赶她走。沈郁离又气又急，再也顾不得他说什么了，转身连忙让人把程老军医和石灵一起请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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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裹着药气卷入军帐，程英把完脉后脸色凝重，“确是疫症。看这瘀斑颜色，应是刚刚才出现症状…恐怕是前两日将军抱过的那个孩子……”
沈郁离见他眉间沟壑深重，心口一紧，忙问：“他究竟如何？还望老军医据实相告。”
程英迟疑片刻，摇了摇头，“病势来得太急，将军旧伤未愈又染此疾，如雪上加霜啊。”
沈郁离攥着衣袖的手指止不住轻颤。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问道：“我们带来的药可能一试？”
“已让人去准备了。”石灵接过话头，递来一张药气蒸腾的面巾，“此巾用苍术雄黄熏蒸过，可防疫气。公主切莫摘下。”
程英也沉声嘱咐道：“这病极易传染。公主千万小心。老朽这几日就守在临近的军帐里，若有任何不妥，公主随时传唤。”
沈郁离勉强点了点头。她不能慌，她必须留下来，哪怕他不愿她留下。
石灵帮她备好了一干事物，又再三叮嘱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她们正准备着，虞明远已经命人将韩宗烈、韩宗耀和齐怀安三人都叫了过来。事关重大，裴子归和梁彪也一并被请了过来。有些事情，他必须要安排清楚。
几位将军还未进帐，程老军医已经把事情和他们都交代了。听说虞明远染疫，几人瞬间都变了脸色。营中多少壮健儿郎都未能熬过此疫，何况他身上有伤。
几人急匆匆冲进帐内，却被虞明远哑声喝止，定在原地。
“就站在那儿，别过来！”
韩宗耀当场就急得要炸毛了，期期艾艾叫了声“将军！”梗着脖子说不出话来。
这病来势汹汹，加上他本就新伤叠着旧伤硬扛了好久，虚耗得厉害。精神还可以硬撑，身体却已经要撑不下去了。没完没了的高热烧得他整个人都迷糊了，胸中的痛却越发清晰，扯着他的神志，强逼着他清醒。虞明远急喘了几下，想把咳嗽压下去，一时出不了声。
齐怀安见他用手狠狠抵着胸口，明显难受得厉害，也不管他说什么了，一急之下就要往前硬闯。
虞明远强提一口气吼道：“齐怀安！你不听我的话了？！”
齐怀安被他唬地一顿，终于也来了脾气，又往前两步，“大不了你再揍我一顿！”
虞明远被他呛得一愣，没想到打了一顿没把他打怕，看样子还打皮实了。怕弟兄们跟着染病，他硬撑着后退了几步。这一折腾，身上的伤都跟着一起发难。没病没灾的时候，他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此时被旧伤拖累了数月，又因高热耗尽了体力，疼痛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他虽一声不吭，但只凭混乱的呼吸和攥的发白的指节就知道是在强忍。
“将军你别……”韩宗烈一把将齐怀安扯了回来，狠狠瞪了他一眼，“都听将军的！”
这一来回，谁都不敢再硬闯了。
见他们终于消停了，虞明远缓了一缓，沉声说道：“我染病的事不得外传。营中诸事…宗烈，暂时你来做主……裴将军、梁将军，还请两位鼎力协同。”
待二人领命，虞明远又深深喘了口气，看向韩宗烈，“十日后，如果情况不好…派人护送灾民去晋湖……宗烈，你换上我的甲，和怀安、宗耀一起，破秦兴…率军继续南下，直捣海岩城。速战速决……只可胜，不可败！”
短短几句话，字字如铁，砸在众人心头。虞明远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们都心知肚明。
“末将领命！”韩宗烈虎目含泪，重重抱拳，末了又道：“将军，将士们离不开你。”
虞明远强提精神笑了一下，“这点伤病还不能把我怎样。行了，都出去吧。没什么事情…就先别来烦我……”
说这点伤病奈何不了他，实际上他是实在太高估了自己。这场病来的又急又凶，停药多日，原本一直靠药压制着的旧伤一并被彻底激发了出来。硬撑着把要安排的事情都安排了，待帐帘落下，他一直紧绷的身躯骤然松懈，深喘着几乎无法保持清醒了。
“大将军现在可放心了？”沈郁离从屏风后转出，声音轻如落雪。
他刚刚和几位将军交代的事情被她听了个一字不漏。这种时候，他还放不下战事，放不下百姓，她听了只觉得剜心一般的疼。
他没有应答，额间虚汗涔涔，撑在案几的手指微微发抖。
“明远……”她心中一颤，忍不住上前。
“别过来……”见她要过来，他又硬撑着后退了几步，眼底一片混沌，“阿离，听话…回京去……”
“我不走。”
“听话，就这一次……我现在…护不了你……”高烧蚕食着他最后的清醒，虞明远头痛欲裂，抬眼看她，整个人已经被高热和疼痛耗得失神。向来挺拔的身姿此刻脆弱得像是随身都会折断。他脑中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她得走，这里不安全，他身边不安全。她不能留在这里。
“我不走！”
即使是当初重伤之时，沈郁离也未曾见到过他这般脆弱无助的样子。她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实在不明白这人怎能到了这个地步还执着地非要撵她走。怕他再折腾自己，不敢再向前半步。
僵持中，他轻轻晃了一下。沈郁离惊惶上前，只来得及匆匆扶住。他向来如松般的身影像是风中残雪，终于支撑不住，倏地倾倒在她怀中。
迟到的更新来了。上星期临时有事，迟了一个星期，小伙伴们久等啦。
大将军撑着半格血撵人，吵了个很没水准的架。阿离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裂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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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朝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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