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拥川原,难以行走,非但高陵之行只能暂且搁置,就连各自回去的路也淤塞难行。进退两难之际,忽有三人自西向东踏雪而来,远远便高声问道“七娘子可在此处”。
郭霁听那口气像是自家人,可是这样大雪天谁会来此绝境呢?于是遥相眺望,待几人行近,方看清乃是郭述家仆,心知是从“葭园”而来,便道:“你们怎么来这里的?”
那仆从看了郭霁装束,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为首的极是机灵,低眉环视众人,道:“我们夫人见雪下的大,命我等来接应娘子并几位郎君到葭园暂避风雪。”
郭霁一脸迷惑,道:“夫人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为首的仆从笑道:“此前娘子乘马经过葭园,夫人在楼上望见,虽看不清娘子,却认得那匹马。后有家人出外看见此处有几个郎君一直在水滨勘察,还说看见了娘子的‘月照马’,于是还报夫人。夫人眼见天色不好,当即命人备办酒食,命小人等来邀娘子并郎君们前往暂驻避寒。”
郭霁遂转过身来向韩懿指向西面道:“今日风雪拥阻,行路不易。前面乃是家从姊庐舍,如今家从姊相邀,还请韩侯赏光。”
韩懿四顾,唯见白雪弥漫,如此行路确实危险困乏,然他到底有所顾虑,遂看了看孟良与石玄,转头向郭霁拱手辞道:“令姊厚谊,本不应辞。然公务在身,多有不便。娘子且暂到令姊府上歇息,改日再来巡察不迟。”
这等风雪,高陵是万万去不成了。而韩懿辞以公务,必是托词。
郭霁思忖道:这家仆来约请众人时只言“夫人”而不提大将军,韩懿必然由此推知梁略不在此处。她若独去葭园,实在显得不仁义。若强邀同往,韩懿等人显然顾及此乃妇人独居,于名声有碍。邀与不邀,委实难办,她斟酌半日仍是迟疑不决。
郭述那家仆却是个人情练达的,已经从韩懿神色言谈中察觉个中缘由,也知道郭霁不好言语,这便是他们这些家仆的用武之地。
他此前并不识得韩懿,然闻郭霁称其为“韩侯”,顿时知道对方身份,于是笑着上前先向韩懿躬身行礼,笑道:“老奴多言,韩侯勿怪。今日家中并不只有夫人在,我们郭四郎君也在,听闻韩侯在此,定要老奴请的贵人光临。”
郭述等人判定郭霁在此都是凭借“月照”,若说连韩懿在此竟能未卜先知,显然是家仆恭请对方的外交说辞。韩懿自然听得出来,却并不说破。眼见路途难行,既闻郭腾亦在,也不再推辞,当即谢过,率众人跟随仆从前往葭园躲避风雪。
这风雪委实浩大,不过短短几里路,平日寻常马匹也只一刻间便到的,如今却走了大半个时辰。堪堪行至葭园时,郭霁等人却见这小小园墅已非来时模样,全然覆盖在大雪之中,尽扫此前芦苇萧瑟的荒凉寒瘦,多了几分丰腴温润。
早有机灵的仆从先奔回报知了来客是韩懿与孟良等,故而众人到时,郭腾已亲临门外迎候,迎入宅内。
这几年葭园没少修缮,虽则面积并未开拓,亭台楼阁也不繁密,然却因地制宜,错落精雅。就连府宅园林华丽的韩懿也不禁赞叹“好个雅致所在”。
郭腾听见回头笑道:“舍妹为人简朴不修,于世务皆不上心。此间一楼一台、一草一木,俱是大将军亲自亲力亲为。”
梁略与郭述之状,人人瞩目,雍都权贵们哪个不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有些“惧内”,而大将军夫人因多年不育致使夫妇关系微妙。众人皆谓大将军固然念及旧情不肯抛弃结发妻子,然为了生子迟早冷落发妻。
这些传闻韩懿自然也听说过,怎会不知郭腾刻意在众人面前显示大将军与夫人伉俪情深的意图。当然他绝不会说破,只笑一笑,跟着附和赞叹两句,便随之进入厅堂,果见酒馔丰饶,佳味罗列,仆婢侍立,罽毯精美。
郭霁则辞别诸人随侍女径入内室,与郭述相见。
郭腾则延请韩懿等人按尊卑长幼位居贵宾,自己便居主人之上位,余有二座尚且空置,韩懿一行知那是为女主人及同为郭家人的郭霁所设。
郭霁也罢了,在太后身边充任女官,本来便常常抛头露面交接男子。大将军夫人乃是身份高贵的命妇,竟也轻易见人,因此三人俱感诧异。
按照世风,家中妇人女子出见贵客,那是极其亲近并隆重的情况。韩懿虽身居列侯,早好几年便入了梁略阵营,两次宫变立下大功,如今也是梁氏羽翼,然能让梁略夫人亲自来出面招待,似乎又够不上。
不管如何,他脸上不动声色,虽只是入了座,却并不动筷箸。见郭腾殷勤敬酒劝食,便笑道:“大将军夫人并令从妹尚未入座,岂敢先饮。”
郭腾忙摆摆手道:“舍妹原本该先来敬酒,然三位乃是贵客,舍妹生怕庖厨不用心,故亲自去督炊于后厨中,故而不能相陪。然她却令在下定要招待诸君。我岂敢慢待贵客?”
言毕,他挺身跽坐举酒劝客,韩懿等不好再相辞,一齐举酒,又道“令大将军夫人亲自督厨,实在不敬”“夫人与司农丞太过客气”等语。然三人却只饮酒,并不吃菜。
忽一阵衣裙窸窣,有侍女捧了食盒先到堂上侍立,不久又见侍女环伺簇拥着两名盛装女子款款上堂。
其中一人乃是换去女子裙服的郭霁,此时上身着素色暗花窄袖短襦,下着红色织金石榴裙,花貌笑颜,秀丽动人。而另一个看着较郭霁年长两岁,一身鹅黄底子金枝玉叶花纹交领广袖曲裾深衣,下着黛紫团花百褶留仙裙。一眼望去,只见乌发如云,螺髻高挽,修身长颈,腰若素纨。再细观之,又见肤如凝脂,广额螓首,长眉入鬓,明眸顾盼。其容貌固然如仙如神,而其神情却凛若寒泉、清冷如玉,竟无丝毫尘俗之气,而观之者则心撼神摇而不敢不敬若神明。
三人见了这等容色,便都心中一震,原来这就是已故骁将郭誉女、大将军梁略妻,不由心中暗自叹道,好个美人!怪道大将军身居高位仍不免“惧内”。
“此为舍妹,久闻诸君大名,今闻诸君在此,特设席相待,以奉诸君。此为舍从妹,忝居女官之列,侍奉太后,能得无过,皆为君等照拂。”郭腾先是将郭述姊妹引见于韩懿等,又笑指韩懿等为二姊妹一一引见。
郭霁与韩懿等早已相识,然郭腾仍不忘引见众人,礼数总是足的。
郭述姊妹便与韩懿等参拜相见,这才各自归坐。众侍女见机,捧了食盒,奉于案上。
待饮食一一列上,众侍女却行退去,郭述身为主人,看向韩懿等人,道:“妾延误贵客,奉客不周,特备小食以谢罪。”
原来她也是会笑的,韩懿等人见了她的肃容,只道此女宛如天人,无情无绪,谁知这一笑,却又恍似冰消涧底、春上花枝,说不出的冷淡却又道不明的明媚。
此等绰约风神,就连佳人环绕阅尽人间春色的韩懿也不禁瞧得心中乱跳,只觉如此佳人,定是群玉山巅的神妃天女,微微一个神色间,便能颠倒众生。
见韩懿半日无言,孟良便赶忙躬身回应道:“我等何得何能,劳夫人亲自召见,竟闻德音,何等有幸。”
韩懿这才恍然,见孟良以从容应对,于是一笑而过。
郭述道:“韩侯及二位贵客皆身份贵重,德能兼备,素为拙夫所敬重。妾常居偏僻寒庐,平日不得相见君子。难得今日风雪留人,此乃平侯之幸,亦乃妾之万幸。三位暴霜冒雪,勤于王事,为寒气所侵,快请入座,妾无长物,唯有薄酒,烹煮温盏,虽不堪敬奉,可祛寒意。”
几人闻言低头去看,却见红漆食案上陈列獐、鹿、稚、兔等猎物之脯数盘,热腾腾的羊肉羹犹自在鼎内沸翻滚动,而远方珍怪之罕熊掌、驼峰、熬鹤、犬羹等亦琳琅满目,余者江湖之鱼、天上之鹄不过充数而已,至于酱料则有肉醢、豉酱数种并连西南进贡的橘酱分碟而盛。素菜则有菘葵芸芹芦笋等冬日旨蓄主食则是胡饼及赤粱粥。
韩懿等人顶风冒雪大半日,着实饿了,见郭述劝食,便道了谢,遂边饮边食。只是碍于身份,即便饥肠辘辘,也还是斯斯文文。唯有石玄是个性情中人,且出身寒族,便大吃大嚼。郭腾看得好笑,瞧在韩懿面子上只好忍着。倒是郭述容色不变,似若未闻。
见孟良双手捧起赤梁粥啜饮一口,神色忽愕然有喜色,郭霁侧头望着他,饶有兴味地笑道:“文嘉试此粥如何?”
孟良听罢,放下那粥,若有所思道:“此必辽东所产赤梁所所煮。”
郭霁道:“你就那么笃定?”
见孟良老老实实地点头,郭霁却摇了摇头,一脸正色道:“世人皆谓孟文嘉精通饮食,无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草里生的,只要文嘉瞧上一眼,必知其出处、成色及烹饪之法;只要尝上一小口,便知火候、用料、方法是否适意。可是今日这赤梁粥,文嘉你却看走眼了。这并非辽东所产,乃是代地新晋培育出的品类。你再尝尝,便知果然不同辽东赤梁。”
孟良一向自信在饮食上的造诣,可是见郭霁言之凿凿,也不由起了疑心,只道天下恁般食材,自己哪得尽食,便顺着郭霁的话,用调羹盛了,再口中细细咀嚼,疑疑惑惑道:“不能吧!我虽不知代地新晋品类,却曾多次食用辽东赤梁粥,今日为何会出错?”
郭霁见他皱起眉头,一副苦苦追索的样子,可见对饮食之推究,比之治理州郡还要较真,便故意摇头叹道:“从前我也奉文嘉为食中之神圣,如今……哎……”
“阿兕,何可戏弄诚厚君子?”郭述一面瞥视郭霁一眼,打断了她的话,又向孟良欠身道:“曾闻平侯言及孟长史长于饮食之道,胜过世代传承之庖厨。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的确是以辽东赤梁烹制。”
孟良闻此,深蹙的眉头登时舒展,先向郭述深深一揖,又转向郭霁道:“这辽东赤梁,产自辽水极寒之处。辽东水土不同别处,此地山林密布,有万年腐木,融入土地,故土厚肥丰沃覆盖不知浅深,其胶漆油亮,其色浓黑如墨。而山水纵横,密织如网,水质清冽,滋润万物。而其地酷寒,一载之中严冬居半,所产粟、米、禾、梁,久历霜冻,一岁一稔,譬如人之经历磨砺,故皆为上品。这辽东赤梁韧而不柴,滑而脱,糯而不弱,其香浓郁,其色如丹,一入口便知超迈同类。只是产量不高,多为贡物。”
郭述听罢,微微颔首,又闻“贡物”二字,遂笑道:“此乃辽东马氏今冬入京述职时所赠。”
孟良沉思道:“辽东马子骏骥乃当世猛将。”
郭述道:“我想起来了,孟长史乃幽州人士,临近辽东,故知辽东马骥’之名。”
“子骏”乃是辽东守将马骥的字,孟良敬其为勇将,故称其字。然郭述不过二十余岁年纪,那马骥已年届四十,她竟然直呼其名。
韩懿旁观孟良神色诧异,而郭氏兄妹只是笑而不语,于是解释道:“文嘉有所不知,论其辈分,辽东马子骏乃是大将军夫人之甥男。”
听闻此言,郭述不禁向韩懿瞧了一眼,心道这小子倒是消息灵通。这一瞧,却见此子容貌虽如玉树清辉,风姿特秀,却隐隐有英伟雄杰之气、廓然广硕之姿,观其形貌,竟非凡人。
她忽想起数年前,陈太后于西苑举办春宴,彼时先帝亦在,召这个有名的美男子进场进见。那时候这名满京城的韩侯才刚加冠未久,一入射猎场,顿时引得欢声雷动。他意气风发,先是进见天子,又来参拜太后。她那时候因与梁略龃龉,万念俱灰,虽就在太后身边,却也不曾留心,又是隔了帘笼,故而只隐隐瞥见个大概轮廓,似乎姿容皎洁、丰仪美好的样子,只谓是宋玉子都之流。后来听说了他那些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事迹,还十分纳罕。然今日一见,方知从前未能审知其人之气概。
“韩侯所言非虚,子骏乃是妾姑母长孙,自小没了母亲,幼时曾跟着姑母在外祖家常住,外祖母及舅母待他十分亲厚。后来他又与先君同在军旅,姻亲之外,更有同袍之泽,十分相好。如今我外祖父母与诸舅虽多已谢世,他倒是不忘旧谊,这些年常常走动,每一入京,必有馈赠。”
孟良既已确知郭述与辽东马氏关系,于是道:“仆曾在辽东任小吏,与这位马子骏往来亲密,观其人之言行仪态,非偏郡武人所有,正不知缘故,今日闻夫人之言,方知由来。”
郭述淡淡一笑,道:“我听家中长辈说起过,这子骏自小便气概胜人,若孟长史觉此人言行超迈,亦是禀赋所有。”
孟良见此,道:“功名看气概,这马氏当兴旺。我多年不见他了,谁知今日竟能食用他万里迢迢带来的故日滋味,也算是解了我思乡之情。”
“孟长史效力天子,勤勉忠诚,堪称栋梁,故而不能侍奉父母膝下,游于乡梓,何等可敬。”
郭述说罢又命人为孟良再添赤梁粥。趁此时机,早已等在堂外的侍女便来添暖酒,进新食。
这新添的菜肴一来,韩懿等才知前面的那些“龙肝凤澧”其实都不算什么只见侍女跪在案前,恭恭敬敬奉上的,除了每人一枚硕大的团蟹外,另有冬日里罕见的冬生葱韭菜茹。
这蟹不同于寻常的"蟹胥,乃是一整个地腌渍蒸熟了盛在盘中。如今正直隆冬,一蟹难求,这里竟有这样籽满流黄的大蟹,韩懿这样素日豪阔的也不禁叹为观止。
而那些菜蔬,若是夏秋之际。虽珍贵些,也算不得什么,可如今更比这蟹难得百倍。这些蔬菜并非冬日所能生长存蓄的,乃以屋庑覆盖,昼夜不息燃烧蕴火,以其温气相催而生。这些菜唯在宫内太官园有种植,如今渭北这样一个小小苑墅中竟以之待客,可见郭述虽人在渭北,日子过得着实舒坦。
郭腾向众人解说新菜肴,道:“此乃青州海滨所产海蟹,不同于江淮湖蟹。拣选了最肥的,以石蜜、醋腌渍而成,滋味别有不同。我昨日方带来,今日便逢贵客,诸君若能赏脸品尝一二,才不至于暴殄天物。”
众人一听便知这郭腾身为大司农丞,掌管鱼盐之利,这定是青州地方官“孝敬”他的。至于那菜蔬,他绝口不提,而韩懿等人却知那是太官园中供奉宫中的,郭腾并无权限调用,显然是梁略将好东西都送来这里了。
韩懿便向左右顾笑道:“托赖大司农丞,我等也能吃上这等稀罕珍馐,不如我们三人向大司农丞敬酒,谢他美食如何?”
说罢挺身举酒,孟良、石玄两个也跟着敬酒。
郭腾一面道声“不敢”,然见众人已将酒杯举起,只得道:“仆何其有幸,能得韩侯敬酒。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说罢三人共饮美酒,随后如常。
韩懿却又笑着单独敬郭腾,见郭腾要推辞,笑道:“仆一片诚心,大司农丞不可推脱。况我这酒不是无故而敬,你且饮了此杯,我还有求于你呢。”
郭腾听了,又是头疼,又是得意,顾视众人,笑道:“你们看看,堂堂列侯之身,何等无赖?用我的酒,命我给他办事。如此,这酒我可不敢饮了,还是韩侯先把事说了,我再从命吧。”
韩懿道:“仆岂是那不知进退为难人的?大司农丞若是这样说,可就伤了韩某的心了。”
郭腾确有些欲显耀自身的意思,便笑道:“看样子这酒我若是不饮的话,只怕就有点小人之心了。”
说罢哈哈一笑,就要饮酒,哪知忽闻坐在下首的郭霁笑着出言道:“兄长差矣,此酒该韩侯先饮。”
郭腾听得一惊,已经举起的酒杯便凝结在半空中。
“敬酒祝寿,尊者先饮;主人奉客,贵客先饮。韩侯命我兄长先饮酒,那可是陷我兄长于无礼不义之地。”
郭霁言语清晰有力,却又是笑着说的,郭述见此,不禁点头微笑。
韩懿笑道:“七娘子所言有理,只是今日有所不同。我虽是客,却有求于你兄长,自然该你兄长先饮。”
郭霁当即道:“韩侯有命,但请吩咐。凡我兄长力所能及者,岂敢不从?”
郭腾有些回过味来了,当即放下酒杯,嘿嘿笑道:“韩侯先饮了酒,仆方敢闻知君侯之命。否则,不敢闻命!”
韩懿无法,笑着将酒一饮而尽,郭腾才随之饮酒,孟良等人便都陪饮。
此时韩懿方叹道:“陛下敕命明年必须令渭水全线通航,然我算了,无论如何,最早能在明年年底全线通航就已是千难万难。除非加大征发徭役,日夜赶工。若大司农丞的钱粮不至,我都未必活的过明年,还谈什么通航?”
郭腾惊道:“不是上次才调拨了……”
“大司农丞……”韩懿当然知道郭腾身为司农丞,早就知道那点钱不够,此时这惊诧之色是装出来的,于是打断了郭腾的话,道:“杯水车薪,远远不够!”
“你还嫌不够,那些都是我克扣了好几个衙署的钱粮抢先拨给你的。他们知道了,日夜堵着跟我要钱,闹得我连家都不敢回,你是不知道我可有多难啊!”
韩懿道:“我自然知道此事难办,但若不难办,我又何须求你?”
“这次我绝对帮不了你。”郭腾摇着手道:“若再挪用——他们那些公卿,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只怕我这脑袋也就扛到头了。你我交谊深厚,令德不可害我性命!”
韩懿便故作思忖道:“太后日前召见我,命我先疏通渭水,然后督修黄河。如今东方之供奉、江南之珍奇,只怕能有一半到达京中就不错了。我若是不去,这青州的鱼盐之利、扬州的丝绸美人……”
韩懿的话没说完,可郭腾立刻算明白了这笔账,他担任司农丞,从中获利匪浅,若果真黄河疏浚不利,他的利益可要大为削减,于是便假作蹙眉挠头之相,迟疑半日方似是下了决心般道:“既是陛下诏令,利于国家。上报天子,下保庶民,便千难万难,然义之所在,不敢推辞。况你我何等交情,我便舍得这身家性命,少不得为君高义,万死不辞了。”
韩懿见他应允,自然领着孟良石玄等道谢,道:“还不快快拜谢郭四郎君,你我功名可都系于四郎君一人身上。他日便有了些微末功名,定然不敢忘了郭四郎君今日之义。”
几人往来行礼敬酒间,郭霁冷眼旁观,心如明镜,这韩懿此前一直称郭腾的官职,然得了应允后,便亲昵地称其为“四郎君”,宛如家人,也算为了功名屈身折节了。然从他的话中也不难推知,郭腾调拨了钱粮来,他们定然不会教他白忙活,双方只怕都要从中渔利。只是韩懿却是善于周旋又肯实干的大才,而郭腾别的不怎么样,钱粮之事倒是游刃有余。
那边几人兴高意浓,才坐下,又饮数杯,郭腾长叹道:“君等皆是治州有道之名臣,今日我遇着一不解之难,敢问诸君如何是好?”
韩懿忙道:“何事?但说无妨。某虽无才德,然千虑一得,必将为司农丞竭忠尽智。”
郭腾摩挲着手中酒杯,酝酿半日道:“上月我们从青州运盐的官船竟在巨野泽被贼人劫了。”
众人悚然,俱各停杯投箸,侧耳倾听。
“何人所为?”韩懿问。
郭腾摇摇头。
“赃物未曾追回?”
“不曾。”郭腾再次摇头。
韩懿便将目光转向孟良,孟良会意,道:“依我所见,劫盐的未必是盗匪。”
“不是盗匪能是何人?”郭腾百思不得其解。
孟良便又询问了一些劫盐船的情形,道:“如今盐价是去年是几倍?”
郭腾道:“涨了五倍不止,只怕还要继续涨。”
孟良倒吸一口凉气,道:“想不到关东灾情以至于此。照仆看来,劫盐的恐怕是生活无以为继的百姓。”
郭腾想了一想,便明白了,道:“我听说青州刁民早已对盐价不满了。”
一直没说话的石玄忽然冷笑一声道:“自然不满。我们从人家的地界收了鱼盐之利,却以数杯甚至数十倍百倍的价格售卖,甚至连他们也不得不承担高价官盐。百姓守着盐池,若私自卖盐获利,便有杀身之祸。换做你我,难道会满意吗?”
见郭腾脸色变了,孟良赶紧道:“是不是不止这一次官盐被劫?定然还有别处有类似变乱。”
郭腾见孟良猜的准,心下佩服,当即忘了石玄的话,道:“确实如此啊。”
孟良道:“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如何容易?”
“为官者若**裸地伸手夺利,自然会引发民愤。朝廷不设专营,但置盐官,将此事分区转鬻商户,任其收盐、卖盐,而盐官只按产盐郡县抽商户之赋税,此事定然迎刃而解。”
“此事可行吗?”
“如何不行?如此一来,朝廷并不少盐税之利,只稍稍让利于商户,听其所为,便可消天下之汹汹之怒。商户自能依照行市调解盐价。百姓若有怨情,只能恨商户之无良。若果真有盐商盘剥过重,朝廷也可出面严惩以平息民愤。如此朝廷可收税利,盐商可得货利,庶民可得实惠,而天下再无怨民,何乐而不为呢?”
“哈哈,大司农丞还没琢磨明白呢?”韩懿忽然哈哈大笑道:“孟文嘉在凉州就以这一招,用在盐、铁、酒、丝绸商户及西域商户物产上,既平抑了物价,还获利无数。如今凉州已号为‘天府’了!”
郭腾心里已然明白,然此事过于重大,便道:“来来来,食蟹!再不食用,这蟹便凉透了。”
他这一声,不啻于明正令下,各人身旁侍女忙净了手,捧起肥蟹,小心翼翼而又身手敏捷的剥壳、剔黄、攒肉、奉客……
众人皆赞此蟹远胜秋蟹,其乐融融,似乎此前的沉重忧思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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