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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南下的列车

上海牌轿车的车门“嘭”一声关上,将外面凛冽的寒风和工人村熟悉的景象彻底隔绝。车内弥漫着一股皮革、烟草和某种机关单位特有的沉闷气息。

林为国紧紧攥着帆布背包的带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背包里那本蓝色笔记本和几百块钱,此刻仿佛重若千钧,灼烧着他的后背。人事科张科长就坐在他旁边,面无表情,目光平视前方,让人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车子没有驶向厂部办公楼,而是沿着厂区外围的僻静道路,悄无声息地开到了龙江市火车站的站前广场附近,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了下来。

“林为国同志,”张科长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审慎腔调,“停薪留职的手续,周厂长给你办得很‘妥当’。”

他特意在“妥当”二字上微微停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林为国紧抱着的背包。

林为国的心猛地一缩,喉咙发干。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没有接话。

张科长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年轻,有想法。厂里目前的困难是暂时的,但改革嘛,总是需要有人探索,有人先行一步。”

他的话滴水不漏,既肯定了林为国的能力,又点明了“探索”和“先行一步”的性质,仿佛林为国的离开,是某种被默许甚至鼓励的“试点”。

“南方,特别是特区,是中央定的调子,是新生事物。”张科长转过头,第一次将目光正式落在林为国脸上,那眼神锐利,像是要穿透他的皮肉,看清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去了那边,多看,多学。红星厂培养了你十几年,别忘了根。有什么好的经验、信息,随时可以和厂里……沟通。”

“沟通”这个词,用得意味深长。林为国瞬间明白了。张科长,或者说张科长所代表的厂里某些势力,并非完全不知情刘副厂长和他的举动,他们选择了一种默许甚至利用的态度。让他走,或许是为了减轻人员负担,或许是真想看看南方能否趟出一条路,又或许,是希望他这只“出头鸟”能带回来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无论是技术信息,还是市场动向。

这是一种冰冷的算计,但也是一种现实的妥协。

“我明白,张科长。”林为国沉声应道,语气不卑不亢,“我是红星厂出去的人,走到哪里,都记得厂里的培养。”

他没有做出任何具体的承诺,但这句话显然让张科长比较满意。他微微颔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比周德福给的那个要薄一些。

“这是厂里给你开的介绍信,证明你的身份和技术等级。在外面,或许用得上。”张科长将信封递过来,语气缓和了些许,“路上小心。到了地方,安顿下来,给家里……和厂里,报个平安。”

没有多余的废话,张科长示意他可以下车了。

林为国拿着那个薄薄的信封,推门下车。冰冷的空气再次将他包裹,但他却感觉后背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与张科长的这番简短交锋,比在锅炉房抢险更让他感到心力交瘁。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人性的复杂,远非摆弄机器那么简单。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辆黑色轿车,它已经无声地启动,汇入清晨稀疏的车流,消失不见。

手里捏着那张宝贵的火车票和带着公章的介绍信,林为国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压下,挺直脊梁,大步走向龙江火车站那栋苏式风格的候车大楼。

火车站里人声鼎沸,气味混杂。扛着巨大编织袋的民工、穿着中山装出差的干部、拖儿带女探亲的旅客……形形色色的人挤满了大厅,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味、方便面味和一种焦躁不安的气息。

广播里女播音员字正腔圆地报着车次,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显得有些模糊。林为国紧紧抱着自己的帆布包,按照指示牌找到了开往广州的列车停靠的站台。

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钢铁长龙,静静地卧在铁轨上。车厢门口挤满了争先恐后上车的人,叫嚷声、行李碰撞声不绝于耳。林为国凭借技术工人特有的沉稳和力气,好不容易才挤上了自己所在的车厢。

硬座车厢里更是拥挤不堪。行李架上塞得满满当当,座位底下也躺着人,过道里水泄不通。空气污浊得让人窒息。林为国对照着车票,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一个三人座的靠窗位置。他费力地将背包塞进行李架,用绳子固定好,才疲惫地坐了下来。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穿着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中年男人,正拿着一个砖头般大小的“大哥大”在大声讲话,满口的“合同”、“货款”,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旁边则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女,孩子哭闹不休,她不停地颠哄着,脸上写满了疲惫。过道另一边,几个看起来像是建筑工人的汉子,正围在一起打扑克,嗓门洪亮。

这是一幅鲜活而混乱的图景,是林为国在秩序井然的工厂里从未见过的。他感到一种强烈的疏离和不适,仿佛自己是一只被抛离了熟悉轨道的零件。

火车在一声悠长的汽笛声中,缓缓启动。龙江站的站台、建筑,以及那片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土地,开始向后移动,越来越快,最终消失在视野之外。

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感觉攫住了林为国。他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依旧被冰雪覆盖的北国田野,心中百感交集。离开了,他真的离开了那个曾经视为终身依靠的工厂和城市。前路茫茫,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

旅途漫长而枯燥。火车轰鸣着,日夜兼程,穿过平原,跨过黄河,窗外的景色逐渐由单调的枯黄转为隐约的绿意。气温也在明显回升,林为国脱掉了厚重的棉袄,只穿着里面的毛衣和工装。

他开始观察车厢里的人。那个用“大哥大”的生意人,姓钱,来自江浙,做的是小商品批发,言语间充满了对南方市场的向往和一种急于发财的焦灼。那几个打扑克的工人,是去广州的建筑工地,他们说那边“楼起得飞快,工钱也比家里高”。抱着孩子的妇女,是去深圳投奔打工的丈夫……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有自己的奔头。他们谈论着“下海”、“赚钱”、“机会”,这些词汇频繁出现,编织成一个与龙江那种沉闷、等待氛围截然不同的、充满动感和**的世界。

林为国大多时候沉默着,听着,思考着。他拿出那本蓝色笔记本,小心翼翼地翻看。在周围嘈杂的环境中,这些熟悉的图纸和公式,给了他一种奇异的安定感。这是他唯一的依仗。

偶尔,他也会和旁边的人简单交谈。当钱老板得知他是东北大厂的技术骨干时,眼睛一亮:“技术人才啊!老弟,南方现在最缺的就是你这样的!别去工厂打工,没前途!跟我干,我认识几个港商,正需要懂机械的人帮忙看设备,赚得肯定比工资多!”

林为国只是笑笑,没有接话。他有自己的打算。周德福厂长的表弟在深圳的电子厂,那才是他初步的目标。他需要先站稳脚跟,熟悉环境,而不是贸然投身于完全陌生的领域。

夜深了,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大多数人都以各种别扭的姿势睡着了,鼾声四起。林为国却毫无睡意。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偶尔闪过的零星灯火,思念如同潮水般涌来。秀芹和孩子们现在在做什么?睡得好吗?秀芹是不是还在为他担心?

他从背包里拿出妻子悄悄塞进去的煮鸡蛋,已经冷了,但他小口小口地吃着,仿佛能从中汲取到家的力量和温暖。

第二天下午,火车进入了湖南地界。长时间的旅途劳顿,让车厢里的气氛更加沉闷。很多人都是一脸油光,神情疲惫。

林为国起身,想去车厢连接处透透气,顺便用军用水壶接点热水。走过拥挤的过道时,他无意中瞥见斜后方座位上的一个景象,让他的脚步微微一顿。

那里坐着三个人,两个穿着旧军便服、眼神精悍的年轻男人,和一个穿着灰色夹克、低着头似乎在打瞌睡的中年男子。两个年轻男人的坐姿看似随意,实则隐隐将中年男子夹在中间。其中一人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经意间撩开了衣角,露出了腰间一抹刺眼的金属光泽——手铐!

林为国的心猛地一跳。警察?押送犯人?

他立刻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接满热水后,又平静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但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扫向那个方向。

那个中年“犯人”忽然抬起头,似乎想活动一下脖子。就在那一瞬间,林为国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饱经风霜、带着深刻皱纹的脸,最让人心惊的是他左边眉骨上的一道狰狞伤疤,以及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囚犯常有的麻木或戾气,反而是一种深沉的、如同枯井般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书卷气?

这道目光与林为国探寻的视线在空中有一刹那的交汇。中年男人迅速低下头,恢复了之前打瞌睡的姿势。

林为国心中疑窦丛生。这个人,和他想象中穷凶极恶的罪犯似乎不太一样。

傍晚时分,火车在一个小站临时停车。车厢里一阵骚动,有人下车透气,有人上车。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不知从哪个车厢冲上来七八个气势汹汹的汉子,手里拿着棍棒,径直扑向那三个特殊乘客的座位!

“抢人!”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车厢里顿时大乱,惊叫声四起。两个便衣警察反应极快,立刻起身阻拦,与那伙人扭打在一起。但他们人数处于劣势,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出手狠辣。一个警察很快被棍棒击中头部,血流如注,另一个也被几人缠住。

那个眉带伤疤的中年男人被一个冲过来的汉子抓住胳膊,就要往车下拖!

“拦住他们!他们是坏人!”受伤的警察捂着额头,嘶声喊道。

然而,面对明晃晃的棍棒,周围的旅客大多吓得向后缩,不敢上前。

眼看那伙人就要得逞,将人抢下车。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坐在过道边的林为国,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猛地将自己刚接满开水的军用水壶朝着拖拽中年男人的那个汉子脸上狠狠砸去!

“啊!”滚烫的开水泼了那汉子一脸,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叫,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与此同时,林为国顺手抄起旁边建筑工人放在小桌板上的一把大号活动扳手——那是他刚才看到,下意识记住位置的——一个箭步冲上前,用扳手格开了砸向另一名警察的棍子!

“哐当!”金属交击,火花四溅。

林为国虽然不懂格斗,但长年在车间劳作,力气远非寻常人可比,而且下手极准。他状若疯虎,挥舞着扳手,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一时间竟将那伙人逼得后退了几步。

“妈的!多管闲事!废了他!”为首的歹徒见状,眼神一狠,挥舞着匕首就朝林为国刺来!

林为国躲闪不及,只能下意识用手臂去挡!

“噗!”匕首划破了他的棉毛衣袖,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剧烈的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但同时也激起了他骨子里的血性!他怒吼一声,不顾伤口,用没受伤的手抡起扳手,朝着对方持刀的手腕狠狠砸下!

“咔嚓!”一声清晰的骨裂声。

歹徒惨叫一声,匕首脱手落地。

就在这时,火车汽笛长鸣,即将启动。站台上的乘警也闻讯赶来。

那伙歹徒见事不可为,恶狠狠地瞪了林为国和那个中年男人一眼,搀扶着受伤的同伙,仓皇跳下了已经开始缓慢移动的火车。

混乱渐渐平息。受伤的警察对林为国连声道谢,赶紧给他进行简单的包扎。那个眉带伤疤的中年男人,自始至终都异常平静,他甚至弯腰,默默地将林为国那被划破的棉袄捡了起来,递还给他。在递还的瞬间,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快地说了一句:

“谢谢。小心‘科恩’。”

科恩?林为国一愣。那是什么?人名?还是……

他还想问什么,中年男人已经被便衣警察重新控制住,带回了座位,恢复了之前那种沉默的状态,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车厢里的人惊魂未定,议论纷纷,看向林为民的眼神充满了敬佩和好奇。钱老板更是凑过来,连连称赞:“老弟,好身手!够义气!”

但林为国却感觉手臂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心里更是充满了迷雾。那个中年男人是谁?那伙抢人的又是什么来头?他最后那句莫名其妙的警告,又是什么意思?

“科恩……”他默默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浮上心头。这趟南下之旅,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平静。

经历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插曲,剩下的旅程显得平静了许多。林为国手臂的伤口被列车上的医务员重新消毒包扎,虽然依旧疼痛,但已无大碍。他只是告诉好奇的询问者,自己是东北工厂的技术员,南下找工作,对于“科恩”二字和那场冲突的细节,他闭口不谈。

车厢里的人对他这个敢于出手、并且身手不错的“东北技术员”多了几分敬意,但也仅此而已。在这列奔向未知的火车上,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面对的未来,短暂的喧嚣过后,便是更长久的沉默和对前路的思量。

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绿,山峦变得秀气,水田多了起来,偶尔还能看到高大的棕榈树。空气也变得温暖湿润,与北方的干冷截然不同。林为国知道,南方,快到了。

第三天清晨,经过长达五十多个小时的颠簸,火车终于伴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缓缓驶入了广州站。

“广州!广州到了!拿好行李下车!”列车员嘶哑着嗓子在过道里喊着。

车厢里瞬间再次沸腾起来,人们争先恐后地起身,拿取行李,涌向车门。

林为国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僵硬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至关重要的帆布背包从行李架上取下来,背好。他随着人流,被裹挟着走下了火车。

一股湿热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全身,让他有些透不过气。站台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各种他完全听不懂的方言像潮水一样涌入耳朵,广播里用粤语和普通话交替播放着信息。

高楼大厦从站台外耸立起来,虽然不如后世那般密集,但已经远远超过了龙江市的规模。阳光炽烈,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这就是广州。这就是南方。

他按照周德福厂长给的地址,需要转车去深圳。他费力地挤出了出站口,站在巨大而混乱的广场上,看着眼前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的景象,一时间竟有些茫然失措。

北方此时还是冰天雪地,这里却已是暖意融融,甚至有些闷热。人们穿着单薄的衣服,行色匆匆,脸上带着一种龙江少见的忙碌和生机。巨大的广告牌,呼啸而过的摩托车,小贩高声的叫卖……一切的一切,都与他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

他深吸了一口这陌生而潮湿的空气,感受着手臂伤口传来的隐隐作痛,想起了火车上那惊险的一幕和那句莫名其妙的警告。

“科恩……”他再次默念这个名字,眉头微蹙。

这只是巧合,还是预示着前路的坎坷?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纷乱的思绪甩开。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到去深圳的车站,尽快与周厂长的表弟取得联系。

他紧了紧肩上的背包,那里面装着他的技术、他的盘缠和他的希望。然后,他迈开脚步,汇入了广州街头汹涌的人流。

像一个水滴,融入了一片陌生而广阔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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