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广州火车站,湿热喧嚣的空气如同黏稠的潮水,将林为国彻底淹没。他站在人流如织的广场上,有一瞬间的恍惚。北方此时应是寒风刺骨,这里却连呼吸都带着水汽,阳光灼热而直接,晒在皮肤上有些发烫。
高楼、车流、霓虹灯、五花八门的招牌、人们急促的步调和听不懂的粤语……所有的一切都在冲击着他的感官。这不再是龙江那种缓慢、厚重、带着锈蚀感的环境,而是一个高速运转、充满张力与**的全新世界。
他无暇细细品味这巨大的差异,当务之急是找到前往深圳的汽车站。按照路牌指示和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路,他扛着帆布包,挤上了开往流花汽车站的公共汽车。车上同样拥挤,各种气味混杂,但他紧紧抱着自己的背包,如同抱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在流花车站,他买到了去深圳的长途汽车票。车子比火车条件好些,但依旧闷热。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农田、村舍逐渐被更多正在施工的工地、零散的厂房所取代。越靠近深圳,那种“建设”的感觉就越发强烈。尘土飞扬的道路两旁,时常能看到巨大的标语牌——“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深圳速度,创造奇迹!”
这些口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锐气和紧迫感,与他记忆中红星厂那些日渐斑驳的标语形成了鲜明对比。
汽车最终驶入深圳市内。映入林为国眼帘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工地”。目之所及,到处都是吊塔林立,打桩机轰鸣,一栋栋建筑正拔地而起。街道宽阔却泥泞,自行车、摩托车、货车穿梭不息,穿着各色工装的人们行色匆匆。这里没有龙江那种沉淀下来的工业厚重感,一切都显得原始、粗糙,却又生机勃勃,充满了野蛮生长的力量。
这就是特区?这就是无数人蜂拥而至、寻找梦想的地方?林为国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既有面对未知的忐忑,也隐隐有一丝被这种蓬勃朝气所感染的兴奋。
按照周德福给的地址,他需要在罗湖区的一个叫做“蔡屋围”的地方,找到“永兴电子厂”,周厂长的表弟陈启明是那里的一个“车间主管”。
几经周折,多方打听,当林为国终于站在“永兴电子厂”门口时,已是傍晚时分。这所谓的工厂,其实更像是一个规模大些的作坊,坐落在一片杂乱的自建楼房中间,门口连个像样的牌子都没有,只有一块简陋的木板上用红漆写着厂名。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卫室,操着带东北口音的普通话,说明来意,想找陈启明主管。
门卫是个叼着烟卷的本地老头,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看他风尘仆仆,穿着过时的棉毛衣,手臂上还缠着渗血的纱布(火车上搏斗的伤口),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轻视。
“找陈主管?等着。”老头慢悠悠地进去打电话。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灰色夹克、身材微胖、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看到林为国,脸上露出一丝客套而疏离的笑容。
“你就是林为国?我表哥周德福介绍来的?”陈启明伸出手,与林为国握了握。他的手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是,陈主管,你好。我是林为国,从龙江红星机械厂来的。”林为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卑不亢。
“哦,知道,知道。机械厂的技术员嘛。”陈启明点点头,目光扫过林为国的行李和手臂上的伤,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路上辛苦了。不过……老林啊,不瞒你说,我们这里是电子厂,主要做收音机、收录机的配件,跟你们搞的那些大机器,不太一样。”
他语气中的推脱之意,林为国立刻听了出来。
“陈主管,我明白隔行如隔山。”林为国没有气馁,他从背包里拿出那本蓝色塑料封皮的笔记本,翻开了几页,“但我搞机械十几年,对机械传动、结构原理、图纸识别这些基础东西还算熟悉。设备维护、故障排查这些,道理应该是相通的。而且,我可以学,我学东西很快。”
陈启明瞥了一眼那本笔记,上面密密麻麻的图纸和公式让他有些眼花,他摆了摆手:“不是这个意思。老林,你的能力我表哥肯定说过,我是相信的。只是……厂里现在的情况,也不太好啊。”
他叹了口气,开始倒苦水:“订单不稳定,竞争激烈,利润薄啊。现在厂里人员基本上是满的,突然要安排一个人,还是技术岗位,不太好办。而且,你这刚来,住宿也是问题……”
林为国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听出来了,陈启明并不太想接收他这个“关系户”,至少不是心甘情愿。
“陈主管,工作我不挑。”林为国打断了他,语气诚恳,“不一定非要做技术员,普工我也能干。只要能先有个落脚的地方,有口饭吃,让我熟悉熟悉环境就行。住宿……有个地方睡觉就可以,我不讲究。”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他知道,在这里,他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
陈启明有些意外地看了林为国一眼。他本以为这个从东北大厂来的技术骨干会有些傲气,没想到如此务实。他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权衡。
“这样啊……”陈启明摸了摸下巴,“厂里仓库那边,倒是缺个晚上看夜的,顺便帮着装卸一下货。就是活儿杂,辛苦,工资也不高,一个月八十块,包住不包吃。住的地方就是仓库旁边搭的一个小隔间,条件很差。你看……”
“行!我干!”林为国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答应下来。八十块,虽然比他在红星厂时的工资低不少,但在这里,至少是现钱,能活下去。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起点,一个融入这个环境的契机。
陈启明见他答应得这么爽快,脸色稍微缓和了些:“那好吧。你先安顿下来,明天晚上开始上班。白天没事可以到车间转转,熟悉一下环境。至于技术方面的工作……以后有机会再说。”
他叫来一个工人,带着林为国去仓库旁边的那个“宿舍”。
所谓的宿舍,其实就是依托仓库外墙用石棉瓦和砖头搭出来的一个不足六平米的小棚子,里面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连张桌子都没有。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机油味。
带路的工人撇撇嘴,没说什么就走了。
林为国放下帆布包,环顾这个狭小、简陋得惊人的空间,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楚。在龙江,虽然家里拥挤,但至少是正经的楼房。这里……连红星厂的集体宿舍都不如。
但他没有时间自怜。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振作精神。这就是起点,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他动手将床板擦干净,铺上自带的被褥,将寥寥几件行李摆放好。那本蓝色笔记本,被他小心翼翼地用油布包好,塞在枕头底下最安全的位置。
安顿下来后,强烈的饥饿感袭来。他在厂区附近找了个看起来最便宜的大排档,点了一份最便宜的炒粉。看着周围食客们喧闹畅饮,他默默地、快速地吃着,感受着南方食物不同的风味,也感受着口袋里钞票减少带来的紧迫感。
第二天白天,他没有休息,而是按照陈启明说的,在永兴电子厂里转悠起来。车间里机器轰鸣,流水线高速运转,工人们大多年轻,动作麻利,神情专注。这里生产的是一些收音机的电路板、塑料外壳和小的元器件。设备大多是些小型的注塑机、冲床、绕线机和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电子检测仪器。
与他熟悉的那些庞然大物般的机床相比,这里的设备显得“小巧玲珑”,但精度和自动化程度要求似乎更高。他看到有女工在显微镜下焊接微小的元件,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他也注意到,一些设备明显老化,运行起来噪音很大,或者精度不稳定,时常需要停下来调试,影响了流水线的效率。工人们似乎习以为常,维修工也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缺乏系统的维护。
下午,一批新的塑料原料运到仓库。林为国主动上前帮忙卸货。他力气大,干活扎实,不偷奸耍滑,让负责仓库管理的几个本地工友对他印象不错。休息时,他拿出从北方带来的香烟散给大家,用生硬的普通话和他们攀谈,慢慢了解了一些厂里的情况和管理层的构成。
他了解到,老板是个香港人,姓李,不常来内地。厂里日常管理主要由一个姓黄的厂长负责,而陈启明作为车间主管,权力并不算大,而且似乎与黄厂长有些不对付。
晚上,林为国正式开始他的守夜工作。仓库里堆满了原材料、半成品和成品,空间很大,灯光昏暗。夜班很安静,只有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和远处机器的隐约轰鸣。
他不敢大意,每隔一段时间就巡视一圈。深夜,就在他巡视到仓库后门附近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像是风吹的异响。
他立刻警觉起来,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靠近后门,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月光下,隐约可见两个人影正鬼鬼祟祟地蹲在墙根下,似乎在撬动什么。他们身边放着几个麻袋。
是贼!想来偷厂里的东西!
林为国心头一紧。他看了看周围,没有其他人。呼喊可能会打草惊蛇,也可能让自己陷入危险。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声张,而是迅速退回仓库内部,找到了白天卸货时用过的一根粗大的木棍。
他猫着腰,借着货架的阴影掩护,悄悄绕到了那两人侧后方。就在其中一人刚刚撬开一个小侧窗,准备钻进来时,林为国猛地从阴影里窜出,手中的木棍带着风声,狠狠砸在窗框上,发出“哐”一声巨响!
“干什么的!”他同时用尽力气大吼一声,带着东北口音的普通话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凶悍。
那两个小偷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和吼声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被埋伏了,也顾不上麻袋,连滚带爬地翻过矮墙,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林为国没有去追,他紧紧握着木棍,心脏狂跳,确认那两人确实跑远了,才松了口气。他走过去,捡起地上遗留的一个麻袋,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几捆崭新的、准备用于生产的铜线!价值不菲!
如果今晚被他们得手,厂里损失不小,而他这个守夜的,第一个就要担责任!
第二天一早,林为国将昨晚的事情和缴获的铜线报告给了负责仓库管理的头头,也间接传到了黄厂长和陈启明那里。
黄厂长当着众人的面,简单表扬了林为国几句,说他“责任心强”,但眼神中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暖意。而陈启明看林为国的眼神,则多了几分复杂。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木讷的东北汉子,不仅肯干脏活累活,还有这份胆色和机警。
这件事之后,厂里对林为国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仓库的工友跟他更亲近了些,觉得他“够意思,能处”。陈启明偶尔也会跟他多聊几句,问问他对厂里设备的一些看法。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车间里一台关键的老式注塑机突然趴窝了。这台机器负责生产收音机的外壳,它一停,整条流水线都得停。厂里的维修工折腾了半天,满头大汗,就是找不出毛病所在。
黄厂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在车间里来回踱步,不停地看表。耽误生产就是耽误交货,耽误交货就是损失真金白银。
陈启明也急得团团转,下意识地,他的目光扫过车间,看到了正在仓库门口帮忙清点物资的林为国。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快步走过去:“老林,你……不是搞机械的吗?要不,你去看看?”
林为国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他知道,这可能是一个机会。
他跟着陈启明来到那台瘫痪的注塑机前。维修工看到他来,眼神里带着几分不信任和抵触。林为国没有在意,他先是围着机器仔细转了一圈,观察外观,倾听(虽然现在没声音)残余的动静,又询问了操作工机器故障前的表现。
然后,他拿起工具,开始有条不紊地检查。他没有像之前的维修工那样,一开始就试图拆解核心部件,而是从动力源、传动链、控制系统等基础部分一步步排查。
他的动作沉稳、熟练,带着一种老师傅特有的从容。那本蓝色笔记本里的知识和经验,此刻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
周围的工人都好奇地围了过来,黄厂长也抱着胳膊,冷眼旁观。
十几分钟后,林为国的手在一个不起眼的液压阀附近停了下来。他用手摸了摸连接处的油管,又用扳手轻轻敲击了几下,侧耳倾听。
“问题应该在这里。”他抬起头,对黄厂长和陈启明说,“这个先导阀内部的油路可能被细微的金属屑堵塞了,导致压力建立不起来,主阀无法动作。不是大毛病,但位置比较隐蔽,不容易发现。”
维修工将信将疑。黄厂长皱着眉:“能修吗?要多久?”
“需要拆下来清洗。如果阀体没有损坏,半小时应该可以。”林为国语气平静。
“拆!马上拆!”黄厂长一挥手。
林为国不再多言,拿起合适的工具,开始拆卸那个先导阀。他的动作精准而迅速,没有一丝多余。拆下后,他找来清洗剂和细铁丝,小心翼翼地疏通着肉眼几乎看不到的微小油路……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个新来的、看仓库的东北佬操作。
二十分钟后,林为国将清洗干净的阀门重新安装回去。他示意操作工接通电源。
“嗡……”注塑机发出一阵轻快的运转声,指示灯依次亮起,机械臂流畅地完成了合模动作。
修好了!
车间里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和议论声。维修工脸色讪讪。陈启明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黄厂长盯着重新运转的机器看了一会儿,又深深看了一眼正在收拾工具、表情依旧平静的林为国,目光闪烁。
晚上,林为国结束守夜,回到他那间小棚子。刚推开门,他就发现地上塞进来一个信封。
他捡起来打开,里面是十张“大团结”——一百块钱。还有一张简单的字条,没有署名,只写着一行字:
“技术不错。明天开始,调到维修组试用。月薪一百五。”
字迹有些潦草,但林为国认出,这似乎是黄厂长的笔迹。
他握着这一百块钱和这张字条,站在昏暗的灯光下,久久没有说话。手臂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心中却有一股热流在涌动。
他凭借自己的技术和踏实,终于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撬开了一丝缝隙。
然而,就在他准备熄灯休息时,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外。对面那栋楼的阴影里,似乎有个红点一闪而逝,像是有人在那里抽烟,并且……正在注视着他这个方向。
林为国的心猛地一紧。
是错觉?还是……
他猛地想起火车上那个神秘男人的警告——“小心‘科恩’。”
难道,那场火车上的风波,并没有随着他的南下而结束?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已经悄然跟随着他,来到了这片热土?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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