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陆山野随意找了一个有吸氧机的酒店住下，打了三四个电话才听到外祖父苍老的嗓音，约定好明天见面的时间。
今天就要到喀尔塔了，想到来此的初衷，和这一路来的各种新奇事物，向河明激动也期待，只不过……
他望向今天开车却带着沉默的陆山野，歪头感到奇怪，平时陆山野的嘴闲不住最能扯皮，可是现在憋得像一头低头吃草的老牦牛。
向河明仔细思考一番，最终下定论，觉得是因为陆山野即将要见到远方的亲人了。
“陆山野——”
“怎么了？”
“能跟我讲讲你外祖父吗？”向河明双手抓着安全带，语气平稳又带着几分好奇。
问完，空气又逐渐冷却，向河明意识到陆山野可能并不想聊这些，他挠挠头不清楚其中明暗交织的底线，于是迂回婉转了下道：“不想说也没关系……”
陆山野一路上都在想自己该怎么独自跟外祖父交谈，毕竟他跟外祖父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了。
“不是不想说、”陆山野如鲠在喉，又想表示地不那么重要道：“我跟他，也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
向河明努力理解陆山野的意思，或许是因为两人相聚甚远？
“可以理解嘛，毕竟你们隔着半个中国呢！”他抿嘴道。
“不——”陆山野摇头，但他知道向河明看不见，于是说得更加明白，“我自从离开喀尔塔，就再也没回来过……”
“……为什么？”向明河小心翼翼地问，他能感觉到陆山野身上有一段故事，埋藏了许久许久。他甚至都还记得在学校操场的看台上，陆山野说出的那句话“这里才是我家”，可在来到南方之前，陆山野都是住在喀尔塔的呀。
“我爸妈在我十岁的时候离婚了。在我外祖父看来，母亲离婚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
陆山野沉默了很久，久到向河明能感觉到车子已经驶向了终点，陆山野才缓缓开口，用极其冷漠的语气讲述他的过往。
“我母亲是当时小镇仅有的几个大学生之一，她在南方受过先进、良好的教育，拥有优秀的才能和美好的抱负。她大学毕业后在南方工作，遇到了同乡的父亲，两人很快坠入爱河、回乡结婚。在结婚前，我父亲向母亲承诺过，等他处理好家乡的琐事，就会带母亲回到南方定居。”
这是一个关于上一代人，很长很长的故事……向河明记在心里，细细倾听。
“可是直到那年我十岁，母亲在家相夫教子的第十年，她再度与父亲提起这个约定时，却被父亲义正严辞的拒绝了。他们开始不停吵架、冷战，最后母亲提出离婚。”
“从那时起，我时常会梦到他们吵架的画面，每一次做梦都会想，这到底是谁的错。”陆山野闷闷的话诉说着自己也看不透的道理。
“但是，我的祖父却选择站在父亲那一边。那几天，母亲每晚在我睡去后偷偷以泪洗面，直到她坚定地站出来跟父亲离婚，孤身一人带我回到南方定居。”
陆山野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他的小臂上，轻柔地捏了捏，就像是被小鸽子亲吻着脸颊，他瞥见满脸担忧的向河明，对他安慰道。
“这几年，母亲放不下年纪逐渐大了的外祖父，经常会回来看看……但我从来没回来过。”陆山野望向远方被层云遮盖的雪山，眼里充满对这片熟悉土地的记忆，“我母亲曾经问过我，说这明明是她跟外祖父之间的间隙，为什么我不肯回去。”
“你只是在做那年你母亲做的一样的事，”向河明默了声，接过陆山野的话道：“你在向外祖父证明，没了你父亲，你照样可以和你母亲过得很好，不是吗？”
“这样是不是很蠢？”陆山野自嘲道，语气带了些浑浊与克制。
向河明急忙摇头，眼神坚定地看向陆山野，不管他有没有在看自己：“我想……你的外祖父已经看见了，他有个很棒的外孙！”
陆山野停下车在等红绿灯之际，扭头看看向向河明的脸，他总是能给陆山野惊喜的情绪补给，陆山野大手一伸，轻轻拍拍向河明的脑袋，像是在感谢他的安慰。
“您已进入喀尔塔，喀尔塔人民欢迎您的到来！”
忽然，蓝牙连接的电子地图响起，拉回两人飘远的思绪，再跟随导航开出半个小时，陆山野在停车场停下车，他让向河明拿出盲杖自己往前走。
因为是节假日，金山喀尔寺被香烟缭绕，塔顶钟声悠扬长眠，寺内诵经不断，向河明跨过门槛就能闻见听到，此刻整颗心都宁静了下来，努力跟随陆山野绕过摆放在中轴线上的宝塔、焚香处，三步上台阶，一跨，一跪三拜。
向河明双手合十，诚心默念保佑家人健康平安，他跟陆山野一起取了平安符，陆山野要给外祖父，他则是想要带回家。
陆山野带着向河明边走边向他介绍金山喀尔寺的历史，可以说金山喀尔寺是整个喀尔塔人民每逢佳节都会来上柱香的程度。
向河明站在青灰色石砖铺满的地面上，微微点头，此时塔顶响起十三声沁人心脾的钟声，他静静聆听，没有注意到有几个僧人从禅室走出，手捻佛珠，面容慈祥地望着他。
等走进，见向河明依旧沉浸在听钟中，僧人两两对视，嘴角展露慈悲的笑，对向河明道一声“阿弥陀佛”。
脚下的盲杖慌乱的左右查看，向河明才反应过来前方有人，他仔细听他们要说的话，在人声嘈杂的环境中竟能如此清脆悦耳。
“愿佛祖保佑你！”
“！谢谢……”
向河明有些差异，听到僧人片刻不停的步伐，他急忙道谢。
等陆山野回来，向河明惊喜地讲方才的奇遇，陆山野只道这是“可遇不可求”。
两人下金山喀尔寺，离陆山野跟外祖父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凭记忆驱车来到一方集市，打算买些食物，一来是给向河明解解馋，尝一些当地特色；二来，外祖父常年住在山里，只有蒙古包里囤积的食物快吃完才会稍人到市区购买。
约定的地点是陆山野还车的地方，因为进山的路不好走，陆山野怕对车的损害太大。两人成功交接完车辆，向河明坐在行李箱上，周边还放着四五个大的麻袋，他手上捧着塑料袋，里面都是陆山野给他买的零食小吃。
陆山野守着安静吃东西的向河明，围着他一边打电话一边打转，还好向河明看不见，不然肯定是要被陆山野转晕啦。
终于，低头啃着牦牛肉干的向河明听到两声“嘀嘀”，一辆电动三轮车焦躁发出声响停在两人跟前，向河明感觉到身边的人快步走过去。
来的有两个人，陆山野热切的用方言跟他们打招呼，三人埋头寒暄了几分钟，粗犷的男声就笑了几分钟，直到陆山野想起向河明的存在。
“这是舅舅，这是外祖父！”
向河明乖巧地站起身，捧着零食袋弯腰打招呼，就听刚才笑个不停的男人用结实的手臂拍他的肩。
舅舅和陆山野负担起搬运行李和物资到三轮车上的重任，向河明站在边上能闻到身边有一股混合了青草与牛羊，还带着太阳味道的气息，他知道，那是陆山野的外祖父。
“你们仨坐后面咯，我来开！”舅舅粗犷的嗓音估计方圆五米都能听到响，他大笑一声发动三轮车。
向河明被陆山野率先请到三轮车上，外祖父在车下指挥陆山野将边上的折叠小板凳搬下来给向河明坐，而祖孙俩直接扶着车边坐。
向河明感受到外祖父的好意，将怀里的牦牛肉干分给他吃。
原野畅快的风吹乱向河明的秀发，怀里的塑料袋随风发出怒吼，向河明按在塑料袋上手动静音。他静静地听陆山野跟他外祖父用方言简短的交谈，却不知道话题都围绕着他转。
陆山野将自己的诉求告知外祖父，这个粗壮的北方游牧民族壮汉，一身猎到的狐毛藏袍在身更加雄伟，风吹起他的满头白发，目光虔诚地看向远方逼近的群山，他嘴角带笑，像是很开心陆山野能把他的话记在心里。
然后，外祖父将视线放在坐在三轮车中央小板凳上的向河明，清秀洁白的脸庞宁静安逸地坐着，不骄不躁，也不插话，在他眼里就是一个惹人疼爱的乖孩子。
外祖父怜惜眼前这个失去眼睛的孩子，同时他也这么做了，向河明感觉到一只宽大的不同于陆山野的憨厚大掌轻拂他的额角，向河明把目光投向他。
在灼热的注视下，向河明听到一声悠远绵长的祝福。
电动三轮车在压成路的小道上行驶，经过一户人家正在赶羊，舅舅热切地跟骑在马背上的男人交谈，向河明还能听到“啪啪”的皮鞭声，想来是在驱赶羊群。
向河明嘴里嚼着果干，自娱自乐地在心里猜测两人在说什么，还没等他想清楚，舅舅豁达的笑声响起，电动三轮车又恢复到正常的速度。
许久，转动的轮胎戛然而止，向河明感觉到周边的骚动，陆山野跟着外祖父跳下车，搬完车上的行李和扎堆的粮食，才叫向河明落地。
脚下是绵软的青草，向河明一下车站定，面前就走来一个人，她手里端着一碗飘香的茶递给向河明，向河明一时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接下，入口是这段时间十分熟悉的味道，酥油茶。
“这是舅妈，帮外祖父来看羊来了。”陆山野手捧一碗只剩一半的酥油茶走来介绍，又转身跟舅妈叙旧两句，就带向河明走进蒙古包。
“这里比较简陋，可能洗不了澡和头，”陆山野一边推着向河明走到嘴里头，一边给他介绍蒙古包内部的结构，然后拉着他的手拍拍床铺，示意这是他的床位，自己睡在他边上。
向河明点点头，来之前陆山野就同他说过，牧区是没有热水的，环境也十分简陋，问他能不能适应。
“累不累？要不要睡会？”
陆山野见向河明摇头。
“那想做什么？”陆山野问。
“想出去。”向河明思考回答。
“那搬张凳子坐在蒙古包边的空地上？”陆山野出主意道，“羊群和牛群都放出去吃草了，估计现在看不到。”
“好，”向河明点头。
向河明坐在蒙古包前晒太阳，陆山野说舅妈在割晚上要吃的羊肉，舅舅去还借来的电动三轮车，外祖父拿来一只皮鞭，呼喊着陆山野问他还记不记得怎么挥。
紧接着，向河明就听到利索的挥鞭声，扎实有力，他想这一定是外祖父挥的。不出向河明所料，之后的挥鞭声虽然也有进步，但都闷闷的，他听外祖父拍着陆山野的肩膀让他多多练习。
远处，一声声马蹄伴随着轰隆隆的摩托逼近，陆山野说过，有钱人会买山地摩托，驰骋在草原上很酷。向河明歪头听人群都聚集在摩托边，就连割肉的舅妈也走过去凑热闹。
人声嘈杂，向河明静默地坐在原地，竖起的耳朵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有一下两下的马蹄声逐渐靠近且清晰，然后“吁”地停下。
向河明能感觉到一部分阳光被遮挡，他微微仰头，马儿的鬃毛飘逸，长长的尾巴左右摇晃，向河明听到马背上的人问他。
“要不要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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