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个!”邬祉道,尾音还带着调侃的笑意。
艾玙分到的鬼,早被林熙和三招两式解决了,快到根本没看清他的招式。
真正棘手的是苏云娘的执念。
这缕盘踞古宅的幽魂,生前困在三寸金莲的枷锁里,困在父母之命的花轿中,困在三从四德的规训簿上。
它像是被钉死在绣绷上的蝶,斑斓羽翼被岁月风干成标本,唯有眼底那簇不甘的火焰,在无人知晓的深闺里灼烧了一生。
苏云娘的执念源于一生都在他人的压迫与规训中度过,从未有过为自己而活的机会。
它渴望被看见、被理解,渴望挣脱封建礼教的枷锁。
当有人读懂它的痛苦,承认它的存在价值时,这份执念终于消散。
喻执那张嘴此刻倒成了破局的钥匙。
他絮絮叨叨讲着市井巷尾的奇闻,从茶楼说书人讲的女将故事,到胭脂铺新出的石榴红口脂,忽然话锋一转:“云娘姐,您绣的并蒂莲比城外画舫的灯还要鲜亮,何苦总把针脚藏在暗格里?这世道要你做贤良淑德的影子,可影子哪有温度?您瞧,这月光多好,洒在飞檐上。”
话音未落,苏云娘周身萦绕的黑雾突然泛起涟漪。
当那句“您很好,值得被看见”落进耳中时,它望着铜镜里逐渐透明的指尖,又看见了及笄那年的自己。
早在漫长时光里,它就把渴望自由的种子,偷偷埋进了每一针每一线里。
随着最后一缕黑雾消散,窗棂外的晨露正巧坠在青石板上,惊起满院槐花。
落雪似絮,絮似落雪。
纷扬间,天地失色,千树白头。
艾玙刚从沉睡中挣扎着睁开眼,便被突如其来的痒意侵袭,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其他人互相对视一眼,默契地不再耽搁,踏着蜿蜒小径上了马车,匆匆返回别苑。
踏入屋内,热浪卷着沉水香的幽韵直扑人面。
邬祉抬手抹了把额角的薄汗,目光扫过宽敞明亮的屋子。
这哪是寻常厢房,分明是特意规制的雅居,连所谓的主卧都要矮它三分。
朝南的整面墙皆是雕花槁扇,即便阖着窗,也有碎金般的日光斜斜漏进来,却巧妙地隔绝了寒风,将青砖地映得暖融融。
反观艾玙,只着一袭单衣倚在窗边,薄衫下隐约透出腕间南红玛瑙长串的艳色。
许是那串温润的玛瑙与屋内安神的香篆起了作用,艾玙原本苍白的面容竟泛起淡淡血色,连眉眼间凝滞的郁气都散了几分,多了一丝难得的松弛。
邬祉往铜炉里添了块银丝炭,火苗“噼啪”爆开星子:“等三九天过了,山路化冻再走。”
艾玙攥着暖意未散的手炉,点头:“嗯。”
“开春后各门派的人都要北上。”
邬祉用银箸拨弄着炉灰,漫不经心道:“到时候遇上同门师兄师姐,或是别派的弟子,也好跟着长长见识。”
“知道了。”
艾玙盯着窗棂外簌簌飘落的雪粒,声音裹在厚厚的貂裘里,闷得发沉。
邬祉忽然轻笑一声,折了枝案头腊梅在指间转着:“扬州是我们老家。城郊有片开阔空地,夜里抬眼就是漫天星子,月亮亮得能照见草叶上的露,天空干净得像被水洗过似的,等我们到了,带你去躺在那里看一整夜。”
艾玙睫毛轻颤,侧脸在烛火里镀上层暖光,半晌才又应了句:“好。”
艾玙对他所言尽数颔首应下,未置一词。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邬祉脸上,这人此刻呆愣的模样,倒显得几分憨气。
“艾玙,会遇到你的师叔吗?”邬祉忽地问。
艾玙眨了下水亮的眼睛,金芒如流萤般在眼底转瞬即逝。
“我不明白……”
“……没事。”
邬祉支吾片刻,面色讪讪,匆匆叮嘱几句“莫贪寒凉”“早些安歇”后走了。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廊下,而窗外的雪完全没有要停的趋势,鹅毛般的雪片落下,将青崖镇困成银白的囚笼。
这两年的隆冬,寒意似比往昔都要刺骨三分。
带着几分大病初愈的恹气,艾玙坐在屋檐下,裹着厚重的貂裘,活像只圆滚滚的雪团子。
寒风掠过廊下,将他鬓角碎发吹得凌乱,冻得通红的鼻尖沁出薄汗,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清亮。
艾玙的视线胶着在江砚舟脸上,他的眉眼生得极冷,偏生骨相完美得无可挑剔,不觉失了神,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但相处后,才知道这个人就是个……
江砚舟坐在对面,膝头搁着结霜的竹篓,十指冻得发紫发红,指节因过度寒冷而微微发僵。
两人无言对峙良久。
艾玙垂眼望着那双手,明明自己已经松口原谅,为何这人偏要选这冰天雪地,执拗地做这毫无意义的赎罪?
呆子。
艾玙霍然起身,如墨的阴影瞬间将石阶上的江砚舟彻底笼罩。
他劈手夺过那结霜的竹篓,却在触及对方冻得发红的手背时微微发颤。
本该凌厉的动作,却被他刻意放轻了力道,声线更是浸着几分无奈的温软:“江砚舟,我既说过不怪你,便不会反悔。”
“你病刚好,莫碰凉物。”
江砚舟固执地抬手阻拦,他仰头望着艾玙,那双往常淡漠的琥珀色瞳孔此刻却亮得惊人,清晰倒映着艾玙棱角分明的轮廓。
艾玙喉间溢出叹息,目光扫过对方单薄的衣衫,忽然冷笑:“你这副模样,倒像是我在恃强凌弱。”
他利落地褪下身上貂裘,狐毛翻领还带着体温,被他径直甩在江砚舟膝头,“修仙者又如何?当真觉得能与天斗?等生了病,可别来找我讨药。”
雪团“啪”地炸开在艾玙发顶,碎玉般的雪沫落在他漆黑如鸦羽的发间。
他身形微滞,猛地回头,发梢甩出细碎雪雾。
“对不住!师兄你别躲啊!”
喻执慌得跳脚,扑上来就扒拉艾玙肩头积雪,掌风带得雪粒飞溅。
他粗粝的手掌重重拍在对方头顶,“咚咚”闷响搅碎了满院清寂,惊得邬祉急忙拽住他后领:“你轻些!当艾玙脑袋是木鱼呢?”
斜倚廊柱的江砚舟慢条斯理裹紧貂裘,狐毛翻领蹭过嘴角,不知是雪色映得他眉眼更淡,还是眼底那抹笑意比雪还凉。
艾玙后退半步,抱着脑袋直往后缩:“你别打我了。”
“冤枉!我这明明是掸雪!”
喻执急得直跺脚,指尖还沾着零星雪沫,“你看,连半根手指都没碰到你!”
艾玙瞥了眼他鼓鼓囊囊的袖口,挑眉道:“雪球从哪偷的?”
喻执顿时眼睛一亮,拽着人就往廊外跑:“走走走!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保准比雪球有意思十倍!”
话音未落,两人的身影已消失在纷纷扬扬的雪幕中。
眼前矗立着一座小山般的雪球,底部被压实的雪层泛着青白色,越往上颜色越浅,顶部还零星插着几根松枝。
艾玙二话不说扑上去,鼻尖刚触到冰凉的雪面,整个人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半边脸瞬间麻得发木,却又忍不住把脸埋得更深些,闷闷地笑出声:“这玩意儿什么时候攒的?”
“卯时就开始了。”
喻执搓着冻红的手,睫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你睡着时我和邬师兄偷偷搬雪,堆了整整三个时辰呢!师兄想着你病快好了,见着这雪球准开心。”
艾玙眼底燃起雀跃的光,猛地后退两步助跑,纵身一跃便攀住雪球边缘,整座雪堆便发出“咔嚓”脆响。
刹那间,巨大的雪体如雪崩般轰然坍塌,碎雪裹着寒气铺天盖地压下来,将他整个人埋进雪浪之中,只露出半截胡乱挥舞的手臂。
喻执弯着腰笑。
艾玙扒拉着雪堆坐起,指尖冻得发紫,语气却软得像融雪:“谢谢,我确实很高兴。”
“艾玙!”
呼喊声混着风雪劈面而来,艾玙整个人便被一股力道猛地拽起。
林熙和的衣襟扫落他肩头雪沫,那人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传来,眼底翻涌的惊惶却比风雪更灼人。
他下意识偏过脸,冻得通红的指尖指向狼藉的雪堆,声音里还沁着未散的兴奋:“你看!喻执他们堆的雪球比屋檐还高!”
林熙和僵在原地,望着他发梢滴落的雪水,喉结滚动了两下。
最终只是掏出鹿皮手套,将那双冻得发紫的手严严实实裹住,声音放得极轻:“玩得开心吗?”
“很开心。”
艾玙仰起脸,又下雪了,凛冽的风卷着新雪扑来,继而纷纷坠落,像坠了满眸星辰。
然后,别苑又添了许多小玩意。
廊下新悬了风铃,风一过便叮咚作响,青石小径旁立着精巧机关木偶,手持竹笛摇头晃脑。
说来蹊跷,不过是场寻常风寒,艾玙却病了月余。
药汁煎枯了好几炉,窗棂上的冰花都化了又结,他仍整日蜷在榻上,连檐角的喜鹊衔来梅枝,都提不起半分兴致。
林熙和望着药碗中沉沉浮浮的药渣,声音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带艾玙多走动走动,去后园晒晒太阳也好,莫要拘在房里闷坏了。”
于是,喻执带着艾玙酣畅淋漓地玩闹一天,他的病气居然也随之褪去大半。
邬祉抱着几串新烤的糖霜栗子,笑盈盈地跟在二人身后。
他偶尔伸手替艾玙掖好散开的披风,或是接住喻执抛来的糖画,眼角眉梢都染着即将到来的春意,半点不耐都没有。
昏黄烛火摇曳间,众人围坐在艾玙房内那架宽大的软榻上。鹅绒软垫深深凹陷,将几人身影围入暖融融的锦衾之中。
艾玙兴致勃勃地清了清嗓子,全然忘了半月前在归云小院,自己也曾被杜撰的鬼怪吓得腿软。
“你们听说过‘镇幽枢'吗?
说起来啊,这可是上古时期不得了的秘宝。
盘古开天辟地那会儿,清上浮成了天,浊气下沉成了地,可阴阳没分匀,幽冥界的鬼气就像开锅的蒸汽似的,咕嘟咕嘟直往外冒。
恶鬼们趁着这股乱劲到处乱窜,人间那叫一个生灵涂炭,白天都跟黑夜似的阴森。”
“好在神仙出手了!
祂们用先天至宝的碎片,生生炼出个‘镇幽枢'。
这玩意儿往鬼门正上方一挂,就跟给幽冥界上了把千年大锁似的,那些张牙舞爪的恶鬼,全被死死镇在里头。
从那以后,还专门有一脉‘守夜仙尊',世世代代守着这宝贝,靠着仙气和‘镇幽枢’共鸣,保着人间太平。”
“可谁能想到呢?
也不知是哪代守夜仙犯了糊涂,竟然玩忽职守。
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镇幽枢'轰隆一声坠向人间。
这宝贝一掉,幽冥界的锁链断了,现在恶鬼们正扒着鬼门往外爬呢!
要说接下来会咋样……哎,你们听外面那风声,是不是掺着鬼哭?”
喻执往邬祉那边靠。
邬祉悠悠道:“艾玙,你很适合去说书。”
“哈哈哈哈……”艾玙闻言笑出了声,倚着云纹靠枕道:“这是真的,你们可要信我。”
“那玉如今究竟在何处?”林熙和开口问。
“自然是在……人间烟火里啊,林熙和。再说了,我又不是那能掐会算的活神仙,怎知它落在哪户人家?”艾玙笑答。
众人又闲话些琐碎,才各自散去。
喻执却躺在暖榻上辗转反侧,锦被裹住肩头,却捂不暖心底翻涌的思绪。
还记得前些日子,艾玙缠绵病榻时,林熙和总将艾玙拦在廊下。
林熙和握着艾玙冰凉的手腕,披风兜着寒气:“三九天刀子似的风,你又病得虚,仔细受了寒。”
那双看着艾玙总带着笑意的眼睛难得严肃,倒叫他乖乖回了房。
晨光熹微时,喻执便披着袄子出了门。
远远望见邬祉正立在玲珑假山间,高高束起的长发被风吹散几缕,玄色劲装裹着单薄的身影,正一下一下铲着积雪。
邬祉的床与艾玙的仅有一墙之隔。
他坐在冰凉的床榻边缘,听着墙那边传来的闷咳,像生锈的铁链绞着破碎的瓷片,每一声震颤都碾过胸腔里最柔软的角落。
更漏声与咳嗽声在死寂的夜里交织,滴漏的水声混着压抑的喘息。
第三声咳嗽响起时,床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艾玙在极力克制,试图将痛苦咽回肺腑深处。
邬祉猛地站起,往外跑。
艾玙单薄的身影正从床沿滑落,他跳上窗户扑过去扣住那摇摇欲坠的腰肢,掌心触到的脊背硌得生疼,像握着一把嶙峋的枯骨。
“别动。”邬祉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艾玙滚烫的呼吸喷在邬祉颈间,他凌乱的发丝沾着冷汗贴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朦胧的眼睫颤了颤,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他身上。
“对不起啊,把你吵醒了。”艾玙勉强扯出个笑意。
邬祉喉结滚动,将满腔酸涩咽回喉间。
他轻轻擦掉艾玙唇边的水渍,握住那只冰凉的手。
药碗磕在齿间发出细碎声响,艾玙呛出的药汁混着血丝溅在青灰被褥上,洇出斑驳的墨痕。
林熙和端着药碗的手不住发抖,素白的袖口滑落,露出腕间几道新鲜的抓痕。
“慢点……”
邬祉伸手要接药碗,却见艾玙突然剧烈抽搐,整个人缩成虾米状。
喉间溢出的咳嗽声破碎又压抑,他慌忙扶住艾玙后颈,指腹触到的皮肤烫得惊人,冷汗却顺着脊椎往下滑,湿透了里衣。
“怎么会这么严重?”邬祉的声音几乎撕裂。
林熙和将药碗重重搁在案几上,瓷碗与青砖相撞发出刺耳的脆响。
这位素来温润的公子此刻眼眶通红,发冠歪斜,几缕碎发垂在苍白的脸上:“体质。”
寒风从半开的窗棂灌进来,吹走了药碗里未冷透的雾气。
艾玙在邬祉怀中渐渐没了挣扎的力气,睫毛上凝着细密的汗珠,半阖的眼底浮着层诡异的青灰。
邬祉抱紧怀中的人,突然发现自己掌心的温度,怎么也暖不透那具冰冷的躯体。
艾玙强撑着笑意:“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这话轻飘飘的,像窗外飘着的雪,落在邬祉心里却重如千钧。
三日前他咳血昏厥时,说的也是这般宽慰的话。
“艾玙……”
邬祉跪坐在床前,攥着那人发凉的手,喉间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一遍遍唤着这个名字,仿佛念得足够虔诚,就能将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人牢牢拽住。
“艾玙,好好的,明日在等你。”
窗外的雪片扑簌簌砸在窗棂上,将整个世界裹进浓稠的白。
谁也没想到,这场绵延半月的雪竟真的等到了奇迹。
两日后,艾玙苍白的唇色终于泛起浅红,能倚着床头饮下半碗清粥。
邬祉守在床边,看着他将药汁缓缓咽下,悬了许久的心才稍稍放下。
可雪依旧下得疯魔,鹅毛大的雪片将庭院里的红梅压得近乎折断。
邬祉替艾玙掖紧被角时,听见他望着窗外喃喃:“这雪,像是要把人困在冬天里……”
话音未落,一阵风卷着雪沫撞开半掩的窗,邬祉慌忙去关,却听见艾玙在身后温声道:“想要一个大雪球了。”
“师兄,你在忙什么?”喻执小跑过去,靴底碾着碎冰发出咯吱声响。
邬祉手中银铲顿了顿,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霜雾:“艾玙说想堆个能装下人的大雪球。”
他垂眸望着雪堆,睫毛上沾了几粒冰晶。
喻执怔了怔:“那……我来搭把手?”
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他却觉得比窝在暖阁里畅快得多。
邬祉的铲子在空中悬了一瞬,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两道影子便在雪地上渐渐叠作一处,被呼啸的北风揉碎又拉长。
喻执凑近两步,压低声音道:“师兄,这林兄弟究竟是何来历?瞧着不像是寻常人。”
“戴着商贾帽子的算命人罢了。”
“算命的?”喻执瞪圆眼睛。
“听过太卜监么?”邬祉忽然转头,“和顺命是同源。表面是世代行商的豪族,实则……”他顿了顿,“是替天道执笔的人。”
喻执喉头发紧,看着师兄脸上少见的凝重神色,咽了咽口水:“所以他……”
邬祉冷笑一声,“但你须知,天底下哪有白占的天机?他们每次推演,都要拿‘因果线’做引,或是取人发丝物件,或是……”
他突然凑近,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冰碴,“拿自己的命去换。”
喻执猛地后退半步,惊讶道:“拿命换?!”
“用得越多,反噬越重。到最后……”
他突然噤声,喉结滚动两下。
“到最后怎么样?”喻执连忙问,掌心已满是冷汗。
邬祉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到最后,眼睛会被卦文爬满,皮肉化作卦象,整个人……就成了供人窥探天机的活卦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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