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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扬州月照双

邬祉的父母皆是商界奇人。

其祖上自高祖起便纵横商海,几代人设米粮行、通南北货,生意版图横跨茶盐瓷木,足迹远至塞外西域。

父亲年少时痴迷榫卯之术,常躲在工坊与匠人钻研木器。

接手家族生意后,他另辟蹊径将商业与工艺结合,首创“订制式货运”,为运送瓷器特制防震木匣,榫卯严丝合缝如机关匣,运输丝绸的马车车厢,以紫檀木打造通风暗格,既防蛀又能保持布料挺括。

他还在漕运码头设“巧匠坊”,召集能工巧匠改良货船,将商船龙骨改成可调节结构,适应不同水域。

母亲同样出身商贾世家却偏爱舞文弄墨,及笄之年便以一首《西江月·商途》名动临安城。

她将诗词才情融入生意之道,独创“以诗会商”之法。

执掌邬家钱庄时,她发明“节气利钱”,春耕时降低借贷利息,秋收后才按收成结算,既助农桑,又盘活商号资金,引得同行纷纷效仿。

五年前与丈夫游历四方,行囊中除了算盘账本,还装满各地碑帖诗集,行至敦煌时,竟在莫高窟临摹壁画半月有余,留下的诗词手稿,至今仍被文人墨客辗转传抄。

但邬祉还介绍了一位很特别的人。

邬宅的管家姓陈,单名一个“恪”字,四十来岁的模样,总穿一身洗得泛青的月白长衫,领口袖口补着极细的针脚,不是穷酸,是邬家上下都晓得,陈管家这身衣裳穿了十年,布料早磨出温润的包浆,腰间那串乌木钥匙却永远擦得发亮。

风掀起他的长衫下摆,露出鞋尖沾着的一点紫藤花瓣,那是方才替少爷扫花时落的。

他弯腰拂了拂,却没拂掉花瓣上的露水,倒像把邬宅的春秋冬夏,都沾在了这双管了二十年闲事的手上。

不是主仆,是把别人家的日子,过成了自己心里的规矩,就像后园那眼活水,看着无声无息,却早把每道渠、每块石都刻进了骨血里,连岁月都冲不淡。

艾玙点头示意。

暮色漫进花厅时,紫檀木圆桌上已摆满佳肴。

主菜清蒸鲥鱼卧在荷叶中央,八小碟开胃菜摆成八卦形状,一道蟹粉狮子头用莲蓬碗盛着。

最绝的是那道冰酪,牛乳混着西域进贡的冰糖,用天山寒玉碗镇着,表面撒的不是寻常桂花,而是碾碎的和田玫瑰花瓣,入口冰凉清甜,尾韵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沉木香。

艾玙吃饭总是很凝重、认真,银质汤匙与青瓷碗碰撞出细微的声响,连腮边滑落的碎发扫过碗沿,都没能分去他半分心神。

邬祉支着下颌看他,喉间滚动着想说的话,又被对方过于郑重的神情噎了回去,他看不出来艾玙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直到艾玙搁下汤匙,用帕子仔细擦净嘴角,邬祉才问:“怎么样?”

“好吃。”

回答简短得像块生冷的石头,艾玙睫毛都没抬,伸手去够茶壶。

“哪儿好吃了,这鱼都咸了。”

邬祉故意皱起眉,指尖在鱼盘边沿画圈,余光却死死盯着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艾玙一时语塞。

沉默在碗碟间流淌,直到邬祉轻笑出声:“骗你的。”

他戳了戳艾玙发怔的手背,“但被我炸出来某个人说谎了。”

艾玙端起见底的瓷碗,讨夸奖似的举着件战利品般递到邬祉眼前。

少年人耳尖红得发烫,声音却梗着不肯服软:“我都吃光了。”

言下之意,我没有说谎,的确好吃。

邬祉突然没忍住,笑声撞在喉间,他伸手揉乱对方的头发,看碎发缠住自己的指尖:“知道了,你没有说谎,我就是想逗逗你。”

“……好无聊。”艾玙偏头躲开。

饭后,邬祉带艾玙去散步。

戌时的扬州城笼在暖黄光晕里,沿街商铺的羊角灯垂着茜色流苏,檐角风铃被穿巷的风撩拨。

邬祉应着艾玙的步伐走在他身侧,忽有卖糖画的老汉挑着担子经过,铜勺在熬得金黄的糖锅里一转,便拉出丝缕晶莹的琥珀光。

“要只凤凰?”

陈管家不知何时从后头赶上,指腹轻叩木担,“您小时候最爱蹲在摊子前,盯着糖丝在石板上凝成尾羽。”

艾玙的目光却被街角新开的灯笼铺勾住,竹骨灯笼蒙着蝉翼纱,绘着墨竹的灯面透出暖光,在青灰墙面上投下摇曳的影。

邬祉抬手替他拨开垂落的灯笼穗,袖口沉木香混着灯油味漫过来:“明儿让陈管家取两盏,挂在窗前。”

艾玙还没来得及回应,巷口忽然爆起一阵喝彩,夺去了他的注意力。

原是杂耍班子正在表演胸口碎大石,火把将围观百姓的脸照得忽明忽暗,有人举着麦芽糖穿梭其中,糖丝在火光里拉出细碎的金芒。

邬祉瞥见艾玙眼中的好奇,眉头微蹙。

他不着痕迹地往陈管家方向侧了侧身,收了几下手掌,又向后摆了摆,分明是在说:“别跟着了,找个由头离开。”

陈管家心领神会,面上却笑着应道:“少爷,西街绸缎庄新到了几匹蜀锦,老奴去瞧瞧?”

不等邬祉回应,他便微微欠身,转身隐入人群。

行至虹桥坊,临河酒肆飘出陈年花雕的醇香。

二楼雅间的雕花窗半开着,纱幔后隐约可见歌女抱琵琶低唱,吴侬软语顺着水流飘来。

邬祉放慢脚步,看艾玙盯着河面倒映的万家灯火发愣,忽然解下腰间银错金香囊,动作轻柔地系在他手腕上。

远处更夫梆子声悠悠传来,惊起檐下宿鸟,扑棱棱的振翅声里,整条长街的灯火都晃了晃。

艾玙抬起手,“香囊这东西,怕是要成我的心理阴影了。”

艾玙忽然怔住了,这时他才发现腕间空荡荡的,那道与邬祉之间的诅咒,不知何时竟已悄然消散。

什么时候呢?

这一路北上,风餐露宿。

明明自己尚能支撑,可邬祉偏要固执地背着他赶路。

或许就是那个时候,细心的邬祉便已察觉诅咒的解除?

而两人心照不宣,默契得不可思议。

穿过虹桥坊鼎沸的人潮,邬祉忽将艾玙拽进一条幽巷。

转角处悬着半盏褪色的灯笼,上书“巧工阁”三字。

推门而入,铜铃轻响,满室皆是檀木混着桐油的气息,货架上错落摆着机关盒、九连环,还有些嵌着螺钿的精巧玩意儿。

掌柜是个白发老者,正戴着水晶镜打磨木件,见二人进来,指了指墙角:“新进的玩意儿,别处可寻不着。”

邬祉顺着他所指望去,见檀木托盘上躺着个核桃大小的物件,深褐色的木球表面刻满云纹,接缝处镶着银丝,在烛光下流转着微光。

“这是机关锁球,商队的人说这是古物,当年专给西域贵族解闷用的。”

老者搁下刻刀,枯瘦的手指灵巧地拨动木球,“内藏七道机关,唯有按顺序解开,才能取出里头的玉坠。”

艾玙不自觉凑近,目光盯着木球上若隐若现的暗纹,邬祉见状,唇角勾起笑意,掏出一锭银子拍在柜台:“要了。”

“等一下!”

邬祉已将木球塞进他掌心,冰凉的木面贴着皮肤,艾玙听见对方在耳畔低语:“解开它,里头的东西比银子珍贵百倍。”

转身时,瞥见老者望着两人背影,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檐角铜铃又轻轻晃了晃,将满街喧嚣都挡在了门外。

“累吗?”邬祉的声音漫过来。

艾玙刚要摇头否认,尾音还没来得及溢出,对方已经抛出第二个问题:“要不要背?”

他张了张嘴,那些推拒的话在喉咙里打转,上回就是这样,邬祉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果然,话音刚落,那人已经在他面前稳稳蹲下,脊背挺直如松:“上来吧。”

艾玙无奈地叹了口气,顺从地趴上去,指尖无意识揪着对方肩头的布料:“我重吗?”

这是每次必问的话。

“不重,一点都不重。”

邬祉迈步向前,语气笃定得像是在陈述某种真理,“我第一次扛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轻。”

明明两人身形相差无几,他的答案却永远雷打不动。

“好吧,你要是累了就把我放下来。”

艾玙将下巴搁在对方肩头,温热的呼吸扫过耳畔。

“嗯。”

夜色渐深,邬祉忽然唤他名字:“艾玙。”

艾玙晃了晃细白的手腕,借着月光歪头望去:“怎么了?”

“邬家客房和我的房间隔得很远。”

邬祉的声音比往常低了几分,带着不易察觉的忐忑,“你和我住吧,我的床很大,不会挤到你的。”

月光勾勒出他侧脸凌厉的轮廓,平日里极具攻击性的眉眼此刻却染着柔和的光。

艾玙盯着那道剪影看了片刻,嘴唇微动:“好,麻烦你了。”

邬祉脚步一顿,唇角终于扬起笑意。

他反复推敲措辞,既怕唐突了对方,又担心随意的态度会让艾玙觉得不受重视。

其实只需一句妥帖的邀请,就能让悬着的心落回实处。

云纱缓缓褪去,月亮像刚从牛乳中捞出的玉盘。

树影在月光里婆娑起舞,连晚风都裹着蜜糖般的甜腻。

烛火摇曳间,艾玙颈间那方美玉终于露出真容。

寒潭般的质地凝霜裹雪,玉色如淬了冰碴的月光,隐隐透着拒人于三尺之外的疏离。

玄色绳结松松绕在修长脖颈,恰似为这份冷意添了道枷锁,将玉坠牢牢锁在衣襟深处,平日里从不轻易示人。

而此刻,随着艾玙俯身摆弄机关锁球的动作,那抹冷光竟毫无防备地坠入邬祉眼底,像是千年不化的冰层忽而裂开细缝,透出令人心颤的隐秘。

艾玙蜷坐在床榻内侧,指尖反复摩挲着机关锁球上蜿蜒的云纹,深褐色的木球在掌心起起落落。

听见身后传来布料窸窣声,他下意识往床里挪了挪,发梢扫过玉坠轻轻晃动,带起细碎的微光。

邬祉悄无声息地从身后贴近,身形几乎将艾玙整个笼罩,似要将人纳入怀中,可垂落的双手却规规矩矩搭在身侧,只虚虚悬着。

温热的呼吸掠过耳畔,他轻声问:“难吗?”

艾玙指尖仍在机关锁球的暗纹上游移,头也不回地答:“要仔细琢磨一下。”

平静的语气藏着笃定,显然并非毫无头绪。

氤氲的水汽还未散尽,艾玙墨玉般的长发半干未干,衬得肤色愈发苍白冷冽。

邬祉的目光不自觉下移,刚沐浴后的肌肤泛着薄粉,锁骨凹陷处凝着水珠,连指节都透出珊瑚色的莹润,在昏黄烛光里晕染出几分脆弱的温柔。

“啪嗒——”

温热的血珠坠落在手背上,像突然绽开的红梅。

两人同时僵在原地,寂静的房间里,仿佛能听见急促的心跳声。

邬祉下意识伸手一抹,指腹瞬间被猩红浸染。

他慌了神,忙往裤子上蹭去,动作却越发慌,反倒在墨色衣料上晕开斑驳痕迹。

“别动。”

艾玙攥住他手腕,另一只袖子已经扬起,带着少年特有的热忱,作势要替他擦拭鼻尖的血痕。

“别!”

邬社猛地往后缩,耳尖烧得通红,“……脏。”声音闷得像含了团棉花。

艾玙愣了一瞬,随即仰头大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在屋内回荡:“邬祉你……哈哈,嫌弃我还是嫌弃你自己啊?”

邬祉耳尖发烫,低声嘟囔:“笑屁啊。”

可嘴角不受控地扬起,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手背上的血渍,黏腻的触感混着莫名的心跳,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真没事,春天火气大。”

艾玙总算收住笑,歪头盯着邬祉泛红的耳尖,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宝藏,“你耳朵红了。”

“……你也是好吗?”

“我是笑的,你仰着点头。”

艾玙用腿轻轻踢了踢他,眼里带着调侃,“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

邬祉掀开被子跳下床,怪异的姿势显得动作有些狼狈,“我自己处理。”

等他回来时,艾玙已经躺下了,手里还在摸索着锁球。

邬祉也躺下,伸手轻轻戳了戳艾玙的肩头,不自觉放柔了嗓音:“早点睡。”

艾玙终于停下动作,侧头应了声“嗯”,眼尾的光像是融了碎冰,清冷却不刺骨。

房间里安静下来,可偌大的床上,两人却只盖着一床被子。

艾玙突然开口:“邬祉,我可能会抢被子,你要不要再加一床?”

邬祉也歪头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没事,我躁。”

艾玙又笑起来,笑声里带着暖意。

艾玙睡觉很安静,邬祉在骨鸢村的时候就发现了,自己闷头呼呼大睡,一点都不影响旁边的人。

可就是这样完全信任、任人宰割的模样,特别招人。

邬祉第三次下床,暗骂自己自讨苦吃。

他回来后,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躺下。

艾玙一如既往地睡得沉静,面朝着里侧,乌黑的发丝随意地散落在枕上,露出一段修长白皙的后颈,在昏暗中泛着柔和的光泽,像是浸着薄汗,还冒着丝丝热气。

他侧躺的身形被单薄的棉被包裹,优美的身体曲线依然若隐若现,仿佛是画师精心勾勒的线条。

因为只有一床被子,艾玙自觉地缩在里面,与他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邬祉收回视线,不知过了多久,床板在身下发出细不可闻的响动,他朝内侧挪了半臂距离,艾草混着皂角的气息突然变得滚烫。

又一阵绵长的静默后,他几乎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冲动,让温热的胸膛贴上那团冰凉的身躯。

艾玙无意识地往热源处蹭了蹭,邬祉紧绷的神经却在此刻轰然松懈,阖眼时睫毛还在微微发颤,像停在危崖边不敢振翅的蝶。

邬祉睁眼又闭眼,反复数次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轻轻把手搭在艾玙腰间。

“晚安。”

细微的颗粒在光柱中旋转跳跃,如同被施了魔法的精灵,把寂静的空气搅成闪烁的绸缎,每一粒微光都裹着它们独有的清冽与温柔。

邬祉的墨发与艾玙的青丝绞作一团,整整一晚,任手指如何轻挑慢捻,总在抽离的瞬间又缱绻相绕。

艾玙踢落的棉被委顿在床脚,露出半截白皙的脚踝,像一团揉皱的云絮。

他醒了许久,却依旧维持着熟睡时的姿势,指尖慢悠悠地摆弄着机关锁球。

金属咔嗒声里,纠缠的发梢正借着晨风,又悄悄缠上了对方耳后的碎发,剪不断,理还乱,偏生又在朦胧天光里酿出几分不自知的旖旎。

落在腰侧的手掌渐渐收了力,艾玙转过去,邬祉手中的发丝流走。

艾玙声音微微沙哑:“你醒了?”

“嗯。”邬祉应了后,没声了。

过了很久,邬祉又睁开眼,显然是睡饱了。

艾玙把机关锁球给邬祉看,道:“我解开了。”

“好厉害。”

“邬祉,你能再送我一个吗?”

艾玙的侧脸浸在半明半暗的晨光里,那对往日总像深潭般能看穿人心的漆黑眸子,此刻却没有他,像在刻意躲避什么滚烫的东西,又似藏着不敢直视的秘密。

“可以,不过是作为奖励。”

“奖励?”艾玙偷瞄了他一眼。

“你认真吃饭,乖乖睡觉,还解开了机关锁球……看来我还欠你两个奖励。”

邬祉刻意放缓语调,看着对方耳尖瞬间泛起的薄红,不自觉笑了。

艾玙很白,哪儿红了特别明显。

“你起来一下。”

艾玙突然伸手去扯纠缠的发丝,指尖擦过邬祉脖颈时带起一阵战栗。

然后,少年轻盈地从他腰间跨过。

“我要起床了。”艾玙背对着他坐在床边,低头穿着鞋袜。

邬祉支起身子,手肘撑在枕头上,目光像被黏住了似的,牢牢钉在少年单薄的后背上。

看他低垂的脖颈,看他耳尖若隐若现的红,看他发尾在晨光里轻轻晃动。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勾住艾玙的发尾,像拈住一片随时会飞走的蝶翼,又像是深闺里撒娇的小妾,舍不得情郎离去,非要用这样隐秘又亲昵的举动,留住片刻温存。

“邬祉,我们出去吃早饭吧。”

艾玙忽然回头,“我知道一家特别好吃的。”

“好啊……”邬祉倒回去,“都听你的。”

辰时过半,金乌高悬。

早市正盛,菜贩的吆喝声混着糕点铺新出炉的枣泥香,飘满整条长街。

艾玙和邬祉就坐在外头,一碗馄饨、豆浆、豆腐脑、饺面。

艾玙什么都想吃一点,又担心两份吃不完浪费。

他问邬祉能不能他俩都点一份,邬祉表示他不嫌弃。

虽然最后俩人都没吃多少。

饭后,俩人并肩而行。

“等会我要和师弟师妹见一面,有什么事你可以先找管家,处理不了的等我回来。”

艾玙点头。

“第七个。”

艾玙循声望去。

黄纱商人立在斑驳的光影里,袍角垂落的银铃未动,腕间缠着的蛇形金饰却在蠕动,不是错觉,那蛇信子正舔舐着商人苍白的指节,红得像滴在宣纸上的朱砂。

“这些蛋吞下过无数个黎明与黄昏,此刻正贪婪地吮吸着你灵魂的香气。当它们啄破外壳,你的影子会化作丝线,织就亡者之国的新嫁衣,而你跳动的心脏,不过是供奉给彼岸的灯油罢了。”

摊位上,会孵化的蛋正发出细碎的破裂声,蛋壳表面浮现出婴儿掌纹般的纹路。

开花的石头罅隙里,钻出的不是花瓣,而是一缕缕缠绕的白发,在无风的午后飘起又落下,沾着些许疑似骨灰的白垩。

商人又说“亡者之国的特产,能填补活人心口的洞”时,艾玙忽然闻到甘蔗汁的甜腻,是街角糖铺在熬糖浆,却混着铁锈味,他低头看着被剖开的心口,看见里面蜷着枚未孵化的蛋,壳上凝着未干的血珠。

很矛盾,可他想不起来是何时接触过类似“亡者之物”。

现实的叫卖声忽远忽近。

他听见邬祉在巷口唤自己的名字,尾音被风扯得极长,却又看见商人冲他笑,唇色与摊位上“写给未出生孩子的信”封口处的蜡印一模一样,都是凝固的、发黑的红。

信笺上的字迹在眼前游移,而掌心的蛋正轻轻颤动,仿佛下一刻就要裂开,孵出个带着他面容的、未足月的魂灵。

甜腻的糖浆味漫过鼻腔,混着亡者之国商人身上的冷香,像根细针在太阳穴反复扎刺。

可属于甘蔗的季节早已过去。

艾玙忽然想起师父教导过,“幻觉是心的倒影”。

蛋的碎裂声突然清晰,他后知后觉发现心口渗出的血珠滴在“未出生孩子”的落款处,晕开的形状,竟与商人黄纱上绣的亡者图腾分毫不差。

然后,他看见自己躺在冰冷的石板上,胸口空荡荡的,鲜血汩汩流出,而在不远处,站着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脸上挂着阴森的笑容。

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忽然蹲下身,指尖戳进“尸体”胸口的空洞,指甲缝里渗出的不是血,而是半透明的絮状物,像未孵化的蛋里裹着的胎衣。

“你看,”对方忽然开口,破碎的气音听得人很难受,“心被吃掉的地方,刚好能塞进亡者之国的种子。”

“艾玙!”

“艾玙!”

艾玙抬头,一切皆是原样。

长街蒸腾的热气里,没有那位身披黄纱、声称来自亡者之国的商人,会震颤的蛋、渗着白发的石头,连同那个剖开胸膛的“自己”,都消失了。

“你怎么了?”

温软的指尖突然贴上他的脸颊,邬祉担忧地瞧着艾玙:“脸色这么差,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艾玙别开眼,“就是吃太饱,有点晕。”

“那我陪你。”

“你不是要去见人吗?你去吧,我没事的。”

邬祉还是担心,“那我早点回来,要是还难受,别瞒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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