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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铃碎故人远

江湖百载,更迭如潮。

有人以竹篾糊面遮丑,有人用金玉镶皮藏奸。

唯有那副游走于正邪边缘的乌木面具,不过是市井小摊随手购得的寻常物什。

粗糙的雕刻刀痕歪歪扭扭,漆面剥落处露出木色,甚至能看见几道裂痕是用粗线草草缝补,这般不起眼的物件,却像被赋予了灵魄,死死扣在无名剑客的面容上,再无人能轻易摘下。

无名有一剑,上斩三十三重天阙,下镇十八层幽冥狱。

剑锋或惊鸿掠影,或凝霜含雪。

他舞尽江湖快意,斩碎宿命枷锁,招招隐去杀戮,只留人间风骨。

在他的剑意里,踏雪无痕,醉挑孤灯,烈酒入喉,剑气如虹。

无招胜有招,无情却有情。

他发誓,要斩尽天下不平事,要守一方清明人间。

那面具遮住了他眉骨间凌厉的风霜,却遮不住剑锋出鞘时,比月光更温柔的弧光。

他的面具上凝着北疆的雪,浸着南疆的血,每一道裂痕都是一场生死搏杀的见证。

江湖传闻为他写下传奇诗章:“白衣剑客踏月去,剑匣中鸣有龙吟,自此江湖无绝响,一剑惊鸿照千秋。”

可这天下从来不乏算计。

当朝廷鹰犬、江湖宵小与鬼教余孽结成同盟,无名便成了众矢之的。

他带着面具穿行在阴谋织就的罗网里,以一人之力搅得风云变色。

长剑出鞘,挑落的是权术的虚伪。

面具微颤,震慑的是人心的贪婪。

有人恨他入骨,说他是戴着鬼面的修罗。

有人奉他若神,道他是乱世中的擎天柱。

有人说他是乱世煞鬼,所到之处皆是腥风血雨。

也有人私下议论,他不过是不愿被正道教条束缚的自由魂灵。

而与此同时,缚灵氏中,一位能引亡魂低语的神秘人,同样被冠上“邪修”之名,指尖轻挥便能唤出百年孤魂,传言他能窥见生死簿上的秘辛,也能让将死之人回光返照。

但代价,是要用活人精魄献祭。

可那一日,天地同悲。

一个失却赤子之心,一个消散幽冥之魄,只留江湖传说中两缕未竟的执念,在岁月里浮沉。

无名剑客心离腔膛,温热渐冷。

缚灵氏人魂散虚空,形神俱灭。

从此隐入云雾,天下第一剑客,终成传说。

最后的最后,剑客不老,剑意长存。面具未朽,传奇永传。

“所以,两个人都死了?”

“……是吧,都是江湖传言,我也不知其中真假。但据说无名被剖心那天,狂风大作,天地倒悬,那条街就是南河下街,血流成河。他俩的尸体最后被扔到乱葬岗,至今不知归处。”

这世间阴阳相生,幽冥有四大恶鬼,人间便有太虚四极。

四大恶鬼,贪恨嗔痴,龇牙裂嘴,目露凶光。

太虚四极,无情有情,顺命弑神,众生仰之。

而聚集在扬州的,有两大门派。

其一是邬祉三人所在的无情道沧溟玄阙,玄乙师妹慕昭座下,沉璧、南乔、周凛。

其二是有情道绯云仙庭,青峦座下,温简末、沈予安、阮星遥。

六位仙风道骨坐在清风茶社咋咋呼呼地聊天。

“南乔道兄,你可真厉害,什么都知道。”

南乔拍了拍温简末的肩,眼底的银色细光一闪而过,他爽朗一笑:“多谢夸奖。”

邬祉三人来后,几人就下一站的落脚地开始讨论,毕竟越靠近长鸣山,不确定因素越多。

满室争论声沸反盈天,沈予安的地图拍在桌上发出脆响。

结果谈了快半个时辰,基本都在吵架,一点有用的都没有。

一堆人,真的很吵!

沉璧总板着脸,却在南乔打喷嚏时,默默把自己的披风往他肩上搭了搭,被瞪后又梗着脖子别过脸:“风大,冻死了没人吵架。”

阮星遥递茶给沈予安,知道他左手不便,茶杯柄特意转到他顺手的方向,嘴上却打趣:“安哥,慢点喝,没人和你抢。”

“谢谢遥姐。”

忽地,一道靛蓝影子破窗而入,小灵鸟扑棱着翅膀落在他肩头,尾羽扫过邬祉紧绷的下颌,竟亲昵地蹭了蹭。

喻执眯起眼,正要凑上前,却见邬祉倏然抬手笼住鸟儿。

“吱”

“吱”

“吱吱”

目光在邬祉与灵鸟间来回打转,江砚舟懒懒地问:“这小东西叽叽喳喳,莫不是在说什么要紧事?”

其他人听不出来,可邬祉听得懂。

“邬祉,你在哪里啊?”

“邬祉,我出去逛逛喽!你要不要来寻我?”

“邬祉啊,邬少爷,我们快一个时辰没见面啦!”

“在哪儿?”邬祉温声问。

“艾玙在花舞阁喝酒!”琥珀告状!

邬祉屈指轻弹鸟喙,指尖却在触到绒毛时放轻了力道,他敛目正色道:“让他别乱跑,我这就来。”

众人只见无情首席大弟子邬祉,素来冷硬的眉峰竟染了丝柔和。

“我有事,先走了。”邬祉起身道。

“那……我们这些天还是老样子住师兄那儿?”沉璧问。

邬祉顿了下,随即回头交代:“住客栈,记我账上。”

“师兄……怎么看起来不一样了。”沉璧低头沉思。

茶雾袅袅中,喻执笑着解释:“诸位若想知道,且听我细细讲来。”

大家都凑过去听,倒是南乔逆着光看不清神情。

“谢承钧,你想死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谢承钧亲昵地和怀里的姑娘咬耳朵,对艾玙生气的质问置若罔闻。

“谢承钧,你让阿敛怎么办啊?算我求你,你别玩了,回家吧。”

“顾敛都没说什么,你倒是教训我来了。艾玙,你是站在什么立场指责我的?”

艾玙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咚!”,他诅咒道:“谢承钧,你这个狗畜生、杀千刀的!老子祝你一辈子不举!”

“你!”

艾玙摔门就走。

花舞阁内脂粉香与丝竹声交织,鎏金烛火映得纱帐皆醉,而另一边的湖畔,垂柳蘸着冷阳,湖风卷着荷香,将那份婀娜尽数吹碎成粼粼寒波。

风掠过湖面,卷起万点碎金。

顾敛倚着垂柳斜坐青石,长衫坠入波光,腰间玉佩随呼吸轻晃,似将半湖春水都敛作了温润的底色。

手中书卷被掀起一角,墨香走进新荷初绽的清冽,在他眉眼低垂时晕染成画。

那双总含着笑意的眸子,此刻倒映着流云与涟漪,竟比三月烟柳还要温柔三分。

顾敛望着湖水中的面容,忽然想起年少时在书院念书,先生问起志向,他说“愿做君子,坦荡如砥”。

如今却只能苦笑,这副完美皮囊下,藏着的不过是一具被世俗规训得千疮百孔的灵魂,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腐烂。

谢承钧曾送他的砚台裂了道缝,顾敛用金箔细细补好,可每次提笔时,指腹总会先蹭过那道金痕,像在触碰一个不敢言说的伤口。

“阿敛,你不要难过。”

“离卦,阔别多年重逢,你竟先去见了他……我这心尖上像是扎了根刺,疼得慌。”

艾玙指尖微凉,轻轻覆上他心口。

顾敛被挠得发痒,忍不住往后躲,笑闹间书册坠地。

他眼角泛起水光,连忙喊住艾玙:“离卦。”

笑声渐歇,艾玙望着少年泛红的眼尾,轻声问:“往后的路,你可有打算?”

“叮铃—”

“离卦,我是一个很长情的人。”

顾敛抬手晃了晃腰间的缠丝银铃,铃身相撞发出清越声响。内侧细密刻痕里积着岁月痕迹,那是他与谢承钧的生辰,暗合“系铃定情,闻声念人”的旧誓。

“……你还戴着啊。”艾玙声音微涩。

“这是我与他的定情信物。可如今铃声依旧,念的人却要另寻归处了。”

顾敛看向艾玙,不甘、难过,嘴角紧紧抿成一条线,明明难受得要命,眼神却像烧红的铁水,烫得吓人。

那股劲儿像是铆足了要撞开南墙,只要拿定了主意,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不会回头看一眼。

“我等了他岁岁年年,他……他却说要娶妻生子……我好像没有办法了。”

珍珠蹭过衣襟,洇出几点水痕,分不清是铃上的露水,还是眼底的泪。

“你总说天无绝人之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破而后立的道理,还是你教我的。”

“那时不过纸上谈兵。”

顾敛垂眸,良久才扬起嘴角,那笑意像是强挤出来的,比哭还叫人揪心:“那我和你一起去闯荡江湖吧。”

艾玙望着他眼底藏不住的黯淡,重重叹了口气,劝道:“所谓江湖,不过是随波逐流、不见归处的坟场。我是无处可去,可你有牵挂你的人。”

“谁?”

“土根。”

“土……根?”顾敛了然,目光越过艾玙肩头投向上天,歪头轻笑道:“林垚就在你身后。”

艾玙回头,古槐枝头斜倚着个青衫公子,冲他挑眉威胁:“你再喊我土根试试看。”

艾玙气不打一处来,扯了扯嘴角:“真装。”

林垚没理。

“阿敛,人这一辈子,做决定总要有个由头。就像烧火要等引子,这契机……不过是来得迟些罢了。”

“由头啊,”顾敛装模作样地思考,道:“等我哪天放下谢承钧,我一定要阉了他。”

艾玙郑重点头,握着顾敛的手重重一摁:“你终于想开了。”

天穹湛湛似琉璃万顷,沃野莽莽若翠毯千层。

斜倚青石,对长空而倾酒盏。

醉卧平畴,枕厚土以枕清风。

虽然最后,顾敛又哭了。

将顾敛妥帖安顿在软榻上,艾玙才终于放下悬着的心。

顾敛的眼眶还泛着不正常的绯色,艾玙想,明天肯定要肿了。

他向守在廊下的林垚无声颔首,确认万无一失后,便离开了。

“天无绝人之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破而后立,方见新天。阴阳相生,祸福相倚,失琼琚者或得美玉,弃敝履时或拾明珠。”

满室文墨气息里,这番引经据典的劝慰,活脱脱是从线装书里走出来的书生。

当时,艾玙狼狈到自己都不愿意再回想。

他瘫坐在满地狼藉中,额角伤口渗出的血混着汗,喉结剧烈滚动着咬出个带血的笑:“琼琚?不过是世人哄抬的虚名!被供在神龛的玉璧,就一定比踏过山河的敝履高贵?”

碎发扫过泛红的眼角,字字如淬了冰的刃。

“我偏要让这世俗看看,被人踩进泥里的破鞋,沾着的都是琼琚不敢触碰的天地日月!”

太狂妄了。

顾敛揉着发胀的眉心,在心底默默把这次对话列入工伤名录里,安抚这种宁折不弯的性子,实在比解十道算学题还费神。

“吱吱”

“艾玙回邬宅了!”

邬祉修长的手指顿住,正欲逗弄的琥珀轻巧地落在他食指上。

“你叫什么?”他垂眸,目光掠过鸟儿圆润的眼珠。

“琥珀。”

“琥……珀……”邬祉唇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笑,“是因为你的眼睛像琥珀一样透亮?”

鸟儿歪了歪脑袋,尾羽扫过他手背:“不知道,艾玙的心思猜不透。”

“是啊,那家伙的心思向来让人捉摸不透。”

邬祉望着暮色渐浓的庭院,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与纵容。

一人一鸟对视片刻,竟生出种难得的默契。

“艾玙现在何处?”

陈管家弓着腰快步上前:“回少爷,在书房。”

邬祉脚步不自觉加快,艾玙总说书房的檀木香安神,可每次看他伏案时紧锁的眉峰,倒更像是把自己困进了文字堆砌的牢笼。

想到这儿,他又回头问:“用膳了吗?”

“不曾,一进门就直奔书房去了。”

邬祉轻轻叹了口气,脚步却愈发急切。

艾玙指尖摩挲某页晦涩的字句,邬祉注意到后,默默取来一盏更亮的灯,往他手边推了半寸。

“艾玙?”邬祉轻叩一声,艾玙从书案前抬起头。

“你回来了。”

艾玙声音低哑,像浸透雨水的宣纸,轻轻一折就要碎裂。

邬祉喉头微动,明明隔着丈许距离,他却能清晰感知对方周身萦绕的沉郁。

邬祉缓步上前,道:“我今日去见了师弟师妹,下一站行程尚未敲定。你不必忧心,安心住下便是,我们恐怕要在此处滞留些时日。”

艾玙垂眸应了道。

“对了,”邬祉突然想起什么,目光落在肩头扑棱的琥珀身上,“它如何能精准找到我?”

琥珀振翅掠过他耳畔,稳稳停在艾玙指尖。

艾玙用食指轻轻抚过鸟儿羽翼,答:“气味。”

“气味?”

“整个邬宅都浸着你的气息,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倒没想到……”在浮动的墨香里,艾玙垂眸凝视琥珀,像是在凝视某种隐秘的、难以言说的羁绊。

邬祉指尖轻触艾眉心,似要抚平那抹褶皱:“怎么老皱眉?”

艾玙没有闪躲,只淡淡道:“还好吧。”

可艾玙垂眸,不再看他了。

邬祉的目光却被艾玙颈间晃动的玄色绳结攫住,那抹深黑衬得锁骨越发清瘦,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他问艾玙:“你这玉坠,是自幼就佩戴的?”

“是。”

艾玙应声时,邬祉已陷进某种迷思。

眼前人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喉结滚动时牵动绳结轻晃,周遭气流动荡的喧嚣都被隔绝在外,世界骤然收缩成彼此交叠的呼吸。

“艾玙,我有点不开心了。”邬祉忽然开口。

“嗯?”艾玙抬眼,被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细碎的光斑从他肩头漏下来,坠入艾玙的眼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都在等我做抉择,我压力好大啊,艾玙。”

话虽如此,可只要看见艾玲沉静的面容,邬祉紧绷的神经又莫名松弛下来。

人皆有贪,他亦如是。

就像此刻,他心底那股欲念翻涌,渴望索取更多。

艾玙思索片刻:“若心里难受,不妨舞剑试试?剑气荡开,郁结也能散些。”

“你之前就是这样排解情绪的?”

“……说出来怕吓到你,其实我会把自己挂起来。”艾玙一本正经道。

邬祉忍俊不禁,他抬手揉乱对方的发顶,指腹蹭过温软的耳尖:“哪里吓人?分明可怜得紧。”

清俊面容染上薄红的模样,艾玙别开脸。

“可我还是很难过……”

邬祉却突然屈膝蹲下,额头抵着对方手背蹭了蹭,仰头时睫毛扫过艾玙手腕,“能抱抱我吗?就一小会儿。我也需要安慰。”

艾玙感觉被邬祉碰过的整条手臂都麻了,他低头,明明脊背弯成顺从的弧度,邬祉的眼底却烧着燎原的野火,将仰视化作无形的锁链,一寸寸缠绕在他周身。

看似谦卑的跪姿下,暗涌着将人碾碎又重塑的掠夺欲,那是困兽困于礼数,却在凝视里将猎物千般啃噬的疯魔。

我低头,不代表我臣服,而是在丈量,如何将你彻底占有。

邬祉伸手圈住对方细瘦的腰,脸颊轻轻贴上微凉的衣襟。

艾玙身上酒香与暗香交织,清冽甜腻相缠,氤氲气息如醉人的薄雾,令人不自觉沉溺。

“好香……”

拥抱是会上瘾的。

“艾玙……”邬祉把脸埋进他颈窝,声音闷闷的,却仿佛带着劫后余生的安稳,“你身上好暖。”

骗人,邬祉是个大骗子。

艾玙刚往后撤,邬祉便欺身而上。

他退得越快,对方缠得越紧,温热的呼吸喷在颈侧,搅得人心头发躁。

忍无可忍之际,骨节分明的手指揪住黑发,艾玙将人强行拉开半臂距离,他俯身逼近:“邬祉,你是狗吗?不要再靠着我了,别让我说第二遍。”

艾玙本就生得眉眼清冷,此刻耳尖与脖颈却泛起大片绯色,像是被霜打的芍药裹着层薄霞,苍白皮肤下浮动的血丝倒衬得整个人妖冶又脆弱

邬祉非但没松手,反而顺着抓着自己头发的力道仰头,声音黏糊糊的:“艾玙好凶。”

“少爷……”

地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两道身影同时回头。

艾玙踹人的动作凝滞在半空,邬祉跌坐在地时扬起的尘埃还悬浮在光束里,伸手去够艾玙衣角的动作僵住。

这个场景很妙。

“这菜……其实还没好。”

陈管家弯曲的脊背突然直了直,严肃脸庞竟泛起一丝松动,他同手同脚走出去。

艾玙仰头把自己摔进木椅里,“毁灭吧。”

邬祉坐在地上要笑疯了。

“邬祉!不准笑!”

“不……哈哈哈哈哈,不、不笑了,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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