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五人便准备动身。
那鬼却黏着苏恒不肯走,苏恒只好问有没有法子能带它同行。
艾玙在屋里翻找片刻,举着个竹篓出来:“鬼畏阳气,却亲阴气重的草木。”
苏恒本是药农,懂些草木通魂的道理,一听就明白了。
他立刻去邻家借了些曼陀罗放进篓里,又添了把艾草:“艾草阳气足,这样既能让它不那么虚,又不至于被阳气伤着。”
艾玙点头:“你心倒巧。”
苏恒用竹篓扣住那鬼,翻转过来,找块布盖严实了:“走吧。”
五人这才真正踏上了路。
路上,邬祉问起游胎的事。
艾玙道:“先去镇上看看,有没有怀胎的女子。”
苏恒回头接话:“我知道几家有孕妇。”
“有没有快生的?”艾玙追问。
“镇上染坊的老板娘,”苏恒回忆着,“嫁与染坊主三年,怀头胎已九个月。”
邬祉颔首:“那买完冥纸,就先去染坊看看。”
苏恒抱了一大摞冥纸回来。
顾敛瞅着那摞纸直咂舌:“你跟这鬼是有多少悄悄话要讲?”
“相逢就是缘分,”苏恒把纸捆好,“它死后无依无靠,往后我便当它的依靠吧。”
自打听过艾玙讲他和邬祉在幽冥的经历,顾敛早信了这些鬼神之说,闻言点头:“你想得倒是长远。”
没走几步就到了染坊。
店里伙计跑去后院喊人,艾玙打量着货架上的布,目光忽然被一块纯黑布料勾住了。
他细白的手指轻轻抚过布料,触感凉滑舒服,忍不住又蹭了蹭。
指尖并非按压,而是以一种呼吸般的轻缓陷进黑丝绒。
那布料像被驯服的夜色,在指腹摩挲处泛起暗涌的浪纹,连褶皱都带着臣服的弧度。
旁边一个男子先看了看布料上的手,再抬眼扫过艾玙的脸,上前介绍:“这布染得讲究。先用乌柏叶煮汁浸三天,捞出来晒得半干,再泡进苏木与皂角混合的黑水里,早晚各翻一次布,让色浆往线缝里钻。
最后一道得取午夜的井水调铁屑浆,裹着布闷在陶缸里七日,掀开时布面能吸走周围的光,连针掉上去都显不出影子。”
艾玙指尖还停在布上:“有点意思。”
邬祉本想拉他走,见他是真听进去了,便没再动。
那人盯着艾玙的脸,眼神越来越热,突然伸手想去碰他的手。
艾玙眉头一蹙,抽回手。
那人脸色沉了沉,追问:“你喜欢这布?”
艾玙淡淡道:“还好。”
听他口音不是本地人,那人又问:“家里……可有亲眷?”
邬祉眼神一冷,已然明白过来。
他抬手撑在艾玙腰侧的货架上,身子贴在艾玙身后,近得能闻到发间气息,却偏没真正碰到。
他睨着那人,语气冰碴似的:“有我。”
那人看清是邬祉,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讪讪后退:“这位公子看着感兴趣,我就是多嘴介绍几句……”
邬祉没接话,只低头对艾玙温声道:“家里有现成的。”
艾玙顺着他的话点头。
他再次在心里感慨邬家的分量,那人见了邬祉,果然收敛了许多。
邬祉见艾玙一直没说话,以为他对自己刚才赶走人的举动不满,便解释道:“那人看你的眼神很奇怪,我才把他赶开的。”
艾玙倒没多想,不管对方动机如何,邬祉赶走他总归是对的。
顾敛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没好气地说:“邬少爷这架势,跟那人也差不到哪去嘛。”
邬祉看艾玙的眼神里翻涌着狠劲,胶在人身上就不肯挪,恨不能把对方拆成丝、碾成末,混着血吞进肚里才甘心。
只是艾玙反应迟钝,没察觉出来罢了。
艾玙怕两人吵起来,偷偷把一只手往后伸。
邬祉看见了,直接握住,指尖寻着缝就往里钻,一节节嵌进对方指缝里,等反应过来时,十根手指早已绞成了绳,挣不开也松不了。
艾玙显然被惊到了,下意识后退,后背和邬祉贴在了一起,两人紧握交缠的手则抵在了艾玙的后腰上。
“怎么了?”顾敛问道。
艾玙佯装淡定地摇头:“没事,好像那位夫人来了。”
染坊夫人果然走了过来,几人迎了上去。
艾玙趁机回头:“松手啊。”
邬祉不肯松,还用食指关节往他腰上戳了戳:“我不松,除非你说为什么要向我伸手?”
艾玙回:“我怕你和阿敛吵架。”
邬祉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劝他,反倒来劝我?”
艾玙被他困得动不了,回头说:“因为我吵不过阿敛,但你会让着我。”
“知道就好。”邬祉松了手,又在他腰上掐了一下,“真细。”
艾玙:“……”
染坊夫人肚子坠得厉害,走路需扶着腰。
她总穿件靛蓝色粗布裙,裙摆常沾着染坊的靛青渍。
苏恒把来意简略说了说。
晚照夫人叹了口气:“我家接生婆摸脉时就说,我这肚子比同月份的软和。胎动也怪得很,别家是鼓个小包,我这是滑溜溜的,在肚里游走,方才还在肚脐眼下,眨眼就溜到腰侧了,像有东西追着魂儿跑似的。”
艾玙目光落在别处,没敢乱瞟:“是胎儿的魂没扎稳根。”
晚照夫人眼睛一亮:“接生婆也是这话!前阵子有位懂行的老婶子,给了我一包益母草灰,是晒干的益母草烧成的,让我缝在肚兜里头,说能‘把魂儿给孩子系牢了,别让他野跑’。”
艾玙问:“您有没有常去的地方,或是捡过什么物件?”
晚照夫人按着腰慢慢回想:“镇口那棵老榕树,我每日傍晚必去,看夕阳落进树影里,老人说这样孩子生下来性子温。
至于物件……
我曾在榕树下拾到半块长命锁,锈得厉害,像是多年前丢的。
本想送去祠堂,当晚就梦见团白光从肚里滚出来,绕着染缸转。
我寻思与这东西有缘,便留下了。”
艾玙暗自无语。
哪能乱捡这些东西!
染坊老板在旁补充:“还有更怪的!晚照去土地庙上香,胎里的孩子就缩在肚里不动,疼得她直冒冷汗。夜里染坊总飘淡蓝光,晾布绳上的布自己晃,没人碰也晃!”
邬祉往艾玙身边靠了靠,衣摆轻轻蹭过他的袖子。
顾敛皱着眉:“会不会是想多了?夫人怀着孕走远路本就不妥,布晃说不定是风吹的。”
老板叹道:“我也盼着是瞎想,可这是我夫人和孩子,总得仔细些。”
艾玙抬眼望了望天色:“我们去看看吧。”
老板连忙作揖:“多谢邬少爷,多谢几位公子。”
一进土地庙,艾玙和邬祉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数。
挂在土地庙的铜铃,风吹时响得脆,聚了阳气。
五人又步行至老榕树下。
邬祉取出符纸轻挥,符纸落在树根盘结处,瞬时显出异样。
“这底下埋着几十年前夭折的孩童尸骨。”邬祉指尖点向树根,“阴气顺着根须渗到地面,晚照夫人常来树下坐,胎儿魂魄被这阴气勾着,竟养成了夜里离体的习性。白日缩在肚里随她搅染浆,夜里就飘出来游荡,天亮前再钻回去。”
艾玙眉头微蹙:“不能再任这游胎乱跑,若临盆时有个闪失,太危险了。”
邬祉颔首,眸色沉了沉。
老板执意留五人用饭,席间悄悄拉了邬祉到一旁:“邬少爷,我家夫人这情况,到底……”
邬祉道:“近来别让她出门,安心准备生产。游胎的事,我们会想办法让它留在夫人身边。”
“多谢邬少爷!”
邬祉回座时,见艾玙已放下筷子,正盯着那半块长命锁出神。
“没吃饱?”他问。
艾玙摇头。
邬祉本想说要先与游胎交流,问清名字再设法稳住它,话到嘴边,却见艾玙眼神直勾勾落在锁上,压根没看他。
邬祉伸手把长命锁抽走。
艾玙下意识抬头:“怎么了?”
“你方才没听我说话。”邬祉指尖转着那半块锁。
“啊……”艾玙恍然,“我走神了,你说什么?”
邬祉盯着他看了片刻,换了句话:“我们先在这儿住下,处理完再走。”
“好。”艾玙应着,伸手去拿长命锁。
邬祉把锁往身后一藏,挑眉:“不给。”
“告诉我你刚才在想什么?”
顾敛正好带着林垚去找苏恒和那鬼,屋里霎时只剩他们两人。
艾玙指尖在桌沿划了划:“我想起一个人,他也有块这样的长命锁。”
那人左脸有道疤,从颧骨裂到下巴,像道没长拢的沟壑,镇上人都叫他狗哥。
镇上的老人都知道,那是他七岁那年,被赌输了钱的爹扔进猪圈,被老母猪啃出来的。
他在镇口的破庙里长大,穿的是捡来的粗布短打,裤脚总沾着泥。
镇上的娃见了他就躲,他会凶巴巴地瞪眼,抢过娃手里的糖葫芦,却转身塞给更小的、被欺负哭的娃。
有回张木匠的儿子被外乡的货郎骗走了买油的钱,蹲在桥洞下哭,狗哥揣着块刚抢来的米糕走过去,把米糕塞给他,自己则摸黑堵了货郎的船,揍得人鼻青脸肿,把钱抢回来扔在张木匠家门口,啥也没说。
街坊骂他是野狗,却总在落难时想起他。
王寡妇的柴火被偷了,第二天门口会堆着新劈的柴。
李秀才的书被雨淋了,窗台上会多出块油纸。
都是狗哥干的,干完就蹲回破庙门口,用根草绳剔牙,眼神凶得像要吃人。
他死在腊月初。
县里的恶少带家丁来抢粮,踹翻了卖粥的摊子,烫哭了摊主的小孙子。
狗哥拎着根烧火棍就冲上去,脸上的疤在雪光里红得吓人。
家丁们拿刀砍过来,他没躲,死死抱住恶少的腿,让周围的人快跑。
最后恶少的刀扎进他后心,他倒在雪地里,手里还攥着半块从恶少身上抢来的、给桥洞下乞丐留的肉干。
开春时,破庙门口长出丛野菊,是镇上的娃偷偷种的。
有胆大的娃会蹲在那儿,说:“狗哥,今天没人欺负我。”
风过处,菊叶沙沙响,像他从前不耐烦的哼声。
艾玙望着长命锁轻声道:“我曾想改变他的结局,可师父拦住了我。他说人力太渺小,狗哥若不在那天死,或许明日就会因别的意外走,一个善举改不了命数。”
邬祉指尖蹭过他手背,声音沉得发暖:“你若想试,我陪你。”
艾玙浅浅地笑了,眼尾弯成月牙,抬手往邬祉嘴里塞了个刚剥好的果子,甜香混着果香在唇齿间漫开。
两人又坐了片刻,起身去看晚照夫人,却发现那游胎早已没了踪影。
邬祉揉了揉眉心:“倒是跑得挺快。”
五人和老板便分头去找。艾玙让每人手里都攥个熟鸡蛋,连晚照夫人也握着一个,说若是撞见游胎,就用鸡蛋引它回来。
六个人找得满头大汗,回来时却见那游胎正趴在晚照夫人手边,抱着鸡蛋滚来滚去地玩。
晚照夫人笑着解释:“夜里见它趴在晾布绳上,对着染缸里的水晃小手,被它碰过的布,夜里会自己晕出浅花纹。我看它乖,就把它带进来了。”
邬祉取来冥纸,借着纸火问了几句。原来晚照腹中的婴孩魂魄早离,成了游胎。这小家伙还没名字,虽贪恋玩耍,却真心喜欢爹娘。
邬祉温声劝道:“等你出生了,爹娘自然会抱着你到处玩。可你若总往外跑,娘亲会有危险。”
未名儿似懂非懂,却乖乖点头,保证会守着娘亲。邬祉又让晚照夫人往后常给它喂些鸡蛋,随后取出符咒,一端系在游胎手腕,另一端缠在晚照手上,才算放了心。
诸事妥当,五人便向老板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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