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莲是前朝琴师,因遭人陷害,被诬陷以琴音惑乱民心,在山涧旁的老槐树下被缢死。
执念让它困在草庐周围的竹林里,无人能见,直到红线重连,才被苏恒看见。
执念化形的沈清莲,缠上了在世的苏恒。
老槐树下初遇时,连沈清莲自己都愣住了。
它本像个聋哑盲的影子,在山涧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一根红线缠上苏恒。
刹那间,耳能听、眼能看,却也被这线牢牢拴住,苏恒走到哪,它就得飘到哪,半步挣脱不得。
此刻,沈清莲穿着件月白长衫,端坐在椅子上,周围摆着曼陀罗和艾草。
许是这两样草木的缘故,它的身形比先前稳固了许多。
艾玙替它探过气息后,竟能顺畅交流了。
只是沈清莲望着苏恒,眼里满是茫然。
它记不起,自己与这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顾敛提议:“明早再去老槐树下瞧瞧。”
艾玙弯眼笑他:“阿敛都会举一反三了。”
“那是,”顾敛挑眉,“我向来聪明。”
艾玙低头轻笑时,邬祉望着他的侧脸,嘴角也牵起个极淡的弧。
夜里五人照旧用桌椅拼了张临时床铺。
艾玙半夜睁眼,迷迷糊糊坐起来时,邬祉立刻察觉到怀里的动静。
他坐起身让艾玙靠着自己,指尖轻轻拨开黏在对方脖颈的发丝:“热了?”
艾玙困得只点头,邬祉摸过枕边的书慢慢扇风:“睡吧。”
两人重新躺下,扇出的风带着凉意。
顾敛在一旁翻了个身,不自觉往有风的方向蹭了蹭。
空气里还带着点夜的温凉,却已经能闻见风里裹着的草木气,轻轻巧巧地,把世界从梦里推醒了半分。
艾玙醒得早,邬祉还沉在梦里。
他不想惊动身边人,便静静躺着没动,指尖缠着一缕不知是谁的发丝,在指节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他在琢磨沈清莲的事。
那根用琴弦做的红绳能跨越生死,那它原本的琴呢?
说不定藏着恢复记忆的关键。
邬祉睁眼时,正撞见艾玙望着天花板出神。
近来他发呆的次数越发多了。
邬祉悄悄收紧环在艾玙腰间的手,脸颊往他肩上蹭了蹭。
艾玙偏过头,声音轻得像羽毛:“醒了?”
邬祉捏了捏他蜷着的指尖。
“你总醒这么早。”
艾玙动了动:“邬祉,我想洗个澡,昨晚出了汗。”
邬祉点头,两人轻手轻脚地挪下床。
天还浸在半醒的朦胧里,淡青色的光刚漫过树梢,还没来得及把溪水照得透亮。
水流就那么静悄悄的,像怕惊扰了晨雾似的,贴着卵石慢慢滑。
水流静着,阳光也不恼,就那么轻轻巧巧地绕开石块,蹭过水草,连波纹都懒得掀起大的。
艾玙扯下发带缠在腕上,抬手就要解衣襟。
邬祉连忙按住他的手,把半褪的衣襟重新拢好:“等等。”
艾玙抬眼疑惑:“嗯?”
“我去外头看看。”邬祉指尖还抵在他衣襟上,“帮你望风。”
艾玙忍不住笑了:“这荒郊野岭的,有什么可看的。”
邬祉抿了抿唇:“保不齐有住店的姑娘路过。”
艾玙想了想,点头:“也是。”
邬祉便背过身,站在不远处。
艾玙这才慢慢脱下衣服。
那脊背细腻得仿佛落片雪都能滑下来,薄薄一层皮肉下,肌理藏得妥帖,不显赘余。
肩峰微微起势,带着利落的弧,往下收得清瘦,看着温润,指尖一碰却能觉出内里藏着的韧。
艾玙洗得快,他走过去:“邬祉。”
邬祉回头,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发带。
他绕到艾玙身后,指尖挑起他散着的湿发。
玉骨透香。
不是浓得化不开的馥郁,倒像雪后梅枝轻颤,寒玉般的冷冽肌理间,沁出几分清透的甜,凉丝丝地勾着人,却又隔着层玉的温润,不远不近,恰好挠在心上。
邬祉替他理了理后颈那根黑绳,把歪了的结系正。
“你去洗吧。”艾玙道。
他坐在旁边的石头上,仰头望着邬祉。
邬祉解衣襟的手顿了顿,一转头正撞进艾玙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怎么了?”艾玙往前倾了倾身,“要我帮你拿衣服吗?”
邬祉没说话,走上前拦腰把他抱起来转了个方向,让他背对着自己,还特意摁了摁他的后脑勺:“看那边。”
两人回去时,苏恒连早饭都备好了。
邬祉端着两碗粥,挨着艾玙坐下,膝盖几乎碰在一起。
艾玙咬了口热馒头,顾敛凑过来:“苏恒在草庐外头挖了好些洞。”
“要种东西?”艾玙问。
“曼陀罗和艾草。”顾敛撇撇嘴。
艾玙愣住:“他打算……养着那鬼?”
苏恒正好端着咸菜过来,接话道:“是啊,你们要棒打鸳鸯不成?”
艾玙摇头:“倒不会拆散你们,只是提醒一句,鬼气侵体,对人终究不好。”
“草木尚且有心,何况是他。”苏恒语气很轻。
邬祉用手肘碰了碰艾玙的碗沿,示意他喝粥。
艾玙抿了一小口,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
苏恒忽然看向邬祉:“邬少爷,若艾公子是鬼,你会丢下他吗?”
邬祉没半分犹豫:“不会。”
“可他或许会伤人,所有人都逼着你亲手杀他呢?”
邬祉抬眼,眸色沉沉:“带他走,去没人的地方。”
苏恒笑了,转向艾玙:“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这样,顶多害了自己,艾公子说对吗?”
艾玙:“我……我本来也没说什么啊。”
顾敛也忍不住笑了。
沈清莲穿着洗得发灰的月白褂,衣襟上还沾着不知哪来的草汁,在老槐树下身形单薄。
他脸上忽然露出痛苦神色,脖颈处渐渐显露出一道淡淡的缢痕。
沈清莲的声音带着山涧独有的清润气,一张口,仿佛能听到山泉水淌的声音:“我、我,找我的琴。”
苏恒问沈清莲:“你的琴放在哪里了?”
沈清莲望着地面,指尖无意识绞着衣角:“我……想不起来了。”
众人便四散开来帮忙寻找。
最后还是苏恒,在山涧深处一块巨石底下,摸到了那把蒙尘的琴。
琴身被凿去了名字,斑驳的木纹里还嵌着泥,正是当年诬陷他的人随手丢弃的。
艾玙看着找回的琴,眉头紧皱,“他含冤而死,执念不散成了冤魂。按常理,冤魂需得正名才能安息。可奇怪的是,他身上竟无一丝恶意。”
邬祉伸手轻轻拍了拍艾玙的肩膀,说道:“他想正名安息,和他对伤害自己的人有没有恨意,这之间并无必然联系 。也许他只是单纯地想让真相大白。”
“是吗……?”艾玙低声喃喃,目光依旧紧锁着沈清莲。
这时,沈清莲抱着琴,缓缓抬起头,眼神中透着一丝迷茫。
艾玙盯着那琴看了半晌,总觉得沈清莲的眼神不对劲,它的执念恐怕不在这琴上。
苏恒急着追问:“那该怎么化了它的执念?”
艾玙还在蹙眉沉思,邬祉便开口:“写封辩冤书烧在琴前,把当年的真相说出来就行。”
苏恒立刻点头:“多谢几位指点。”
他笑着摆手,“这事我自己来就好,这两天真是麻烦你们了。”
顾敛笑道:“小事一桩!往后有问题,再去邬宅找他俩就行。”
四人告辞离开,艾玙一路都皱着眉。
为什么偏偏是苏恒?
那根红绳看着也怪,真的只是琴弦吗?
邬祉见他魂不守舍,故意逗他:“这么喜欢那地方?回来后魂都像丢在那儿了。”
“不是,”艾玙抬头,“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确实怪。”邬祉应着,突然往他嘴里塞了个果子,眉眼带笑地看着他。
艾玙慢慢嚼着,听他继续说:“沈清莲的眼神是不对。”
“我也觉得!”艾玙点头,“它看苏恒的时候,有种恨不得……杀了对方的感觉。”
邬祉一愣:“……?你确定?”
“嗯,带着股兽性。”艾玙肯定道。
邬祉失笑,磨了磨后槽牙:“艾玙,要不我们打个赌?”
艾玙立刻垮下脸:“你本该站我这边的。要打赌,不就是不认同我的想法?要跟我对着来吗?邬祉……我有点难过。”
邬祉被他这模样逗乐了,又觉得新奇:“谁教你的?”
艾玙抿着唇没说话。
邬祉不用猜也知道是顾敛,挑眉追问:“顾敛教你什么了?”
艾玙摇了摇头,卖起好友来眼皮都不眨:“不算教吧……他就是说,让我对你态度好一点,不要太硬气了。”
邬祉更糊涂了:“他管天管地,还管起这个来了?”
“他说,”艾玙回忆着,“那两间屋子里有好些他想要的玩意儿。”
他顿了顿,“但我也搞不懂这跟对不对你硬气有什么关系。”
邬祉捡了个最大的果子塞进艾玙嘴里,看着他腮帮子鼓得像只藏食的小松鼠,悠悠道:“以后少跟顾敛凑一块儿。”
艾玙嚼着果子,眼尾泛着点笑,这俩人倒真是针锋相对。
他含糊不清地说:“阿敛也跟我说,等他把你小金库掏空了,就叫我也离你远点。”
邬祉嗤笑一声,指尖刮了下他鼓起的脸颊:“让他等下辈子。”
而另一边,苏恒与沈清莲的相处里,那些沉埋的记忆正像受潮的墨,在宣纸下缓缓晕开,不受控制地漫出些模糊的轮廓来。
那些不受控的碎片像藤蔓,悄悄爬上两人的骨血,连他们自己都没察觉,早已在彼此的呼吸里,闻到了熟悉的旧味。
苏恒居于深山草庐,擅长辨识百草,尤其精通解毒。
民间相传,恋人若在七夕乞巧时,各取一束头发,用红线缠成结发缕,可保来生再遇。
沈清莲前世被缢死时,攥着的红线里就缠着自己和苏恒前世的头发,这也是红线能跨越生死相缠的原因。
不是普通的线,是结发魂绳,断不了,解不开,除非两人彻底放下执念。
苏恒的前世也是山下的草药郎,而沈清莲是避祸隐居的琴师。
一个识草,一个懂音,常在山涧边相遇。
沈清莲为苏恒弹他采来的草药对应的草木调,苏恒则为沈清莲寻能安神的莲心,晒干了塞进他的琴盒。
他们约定待到秋深,用沈清莲做的莲茎红线,系在彼此常用的物件上,苏恒的药篓、沈清莲的琴尾,当作不分离的凭证。
可诬陷下来那天,沈清莲在老槐树下等苏恒送药,等来的是官差的锁链。
他抓着那根莲茎红线和未完工的琴弦,被缢死时,红线恰好缠住了奔来的苏恒前世的手背,勒出渗血的红痕。
苏恒抱着沈清莲渐渐冷透的身体,听见他最后似乎说了几个字,飘飘忽忽落在耳边,却没抓准一个实音,只余下点模糊的气音消散在风里。
于是,苏恒右手食指第二关节有一道浅白的旧痕,是当年红线缠在他采药的手背上,勒痕化作今生握药锄磨不去的疤。
苏恒听闻放莲灯可安亡魂。
他在山涧放了盏莲灯,灯上写着沈清莲的名字,沈清莲的身影竟在灯影里清晰了一瞬,红线也亮起暖光。
原来菖蒲赶走的是驱外鬼,而沈清莲是被红线系着的自家人,莲灯才是安他魂的方式。
多了只不坏的鬼,日子竟也没那么清苦。
苏恒自小没了爹娘,如今才算尝着点陪伴的滋味。
晒药时总有片凉荫稳稳罩着他,煎药的火时不时自己弱下去几分,夜里翻药书,书页总会哗啦一声停在带莲字的那页。
沈清莲就安安静静地看着。
看苏恒低头炒莲心,看他对着药谱蹙起眉尖,看他雨天揣着竹篮往山涧跑,去采那只有雨后才冒头的忘忧草,和很久很久以前一模一样。
那天苏恒被毒蛇咬了,昏沉中想够床头的解毒药,指尖却差了半寸。
迷迷糊糊间,一只冰凉的手把药塞进他掌心,带着山涧水似的凉意。
醒来时,红线松垮垮搭在药碗边,沈清莲缩在墙角,颈间的缢痕比往日深了好几分,像是耗空了力气。
苏恒望着他半透明的指尖,第一次没把它当鬼。
后来苏恒没再想过扯断红线。
明知沈清莲吃不了,他煎药时也会多放一副碗筷。
沈清莲会在他采危险的药草时,提前用影子挡住陡坡。
有人问苏恒:“总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不瘆得慌?”
他只是摸着指尖的旧痕笑:“他在呢。”
沈清莲的身影渐渐不再透明,尤其是在苏恒弹起那首草木调时,月白褂会染上淡淡的莲香。
红线依旧缠着,却不再勒得生疼,反而像根温热的绳,把两个隔了生死的人,重新系回了那片长满莲的山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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