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愈发暗了,傅徽之倾身向前拿起灯座旁的竹签子,挽袖挑了挑灯芯。
言心莹眼见微弱的灯火旺盛起来,照亮一片。
“我确实查到了一些疑处。我请阿兄翻阅了事发前五日凶杀、病亡、失踪之人的文书。其中三人之死、亡甚为可疑。”
傅徽之将竹签在灯台缘磕了磕,方才放到案上早已铺好的弃置纸张上,不至令签上的灯油污了木案。而后方放下衣袖,向后靠去,望向言心莹。示意他在听。
言心莹便继续说道:“一是万年县一小吏,于事发前三日失踪。可第二日便被人发现横尸平康坊内。”
一旁的白潏露问道:“为何说他的死有疑?”
言心莹微微侧首瞥了白潏露一眼,接着说道:“文书记载此人是送信途中失踪。我便想到……”话及此,言心莹又回头望向傅徽之,“你大哥留与你的家书……”
“信中说事起于一匿名告书,若此人送的便是那匿名告书呢?若匿名告书先被人送至万年县,县令阅后必命人送至京兆府、尚书省或御史台。若此吏正是因送此书而招来的杀身之祸呢?”
傅徽之腾地站起身,灯火离得远了,眼中的火光自然淡去了。可言心莹仿佛看见更盛的火快自他双眸中冲出来了。是怒火。
傅徽之一字一字道:“你查过了,那小吏送的便是匿名告书,是也不是?”
傅徽之根本没有给言心莹回答的机会,自顾自地说道:“告书被劫,事必有疑。万年县、京兆府定知有人劫告书,那朝廷知也不知?若他们都知晓!”
傅徽之一拳砸在案上,灯火剧烈地晃了晃,几近熄灭,但很快又旺了起来。
那一拳不重,也不轻,但出人意料,言心莹与白潏露具是一惊。
而傅徽之那一拳便砸在灯台旁。言心莹甚至看见那一拳震出的灯花跳落在傅徽之的手背上,下意识皱了皱眉。
但傅徽之恍若未觉,只松拳为掌,撑了下高案,而后一步一步地向言心莹走过去。每一步似有千斤沉重,每一步都咬着牙带着满腔的愤怒吐出几个字:“明知告书被劫,却不详查,只定我傅家之罪。究竟为何!”
眼看傅徽之离得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高,白潏露心生恐惧,立时起身,下意识便向后退了一步。
言心莹没感到害怕,只慢慢站起身,未曾后退一步。直到傅徽之在距自己咫尺间停下。
太近了,近到言心莹能感受到傅徽之急促的吐息甚至身体的温度。
她能理解傅徽之此刻的心情。当初她得知那送信小吏之死,再有此种猜测时,也是惊恐不已。但细细想来,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于是便去了万年县打探消息。如今傅徽之乍知此事,不及细思,只有惊怒而已。
言心莹低头,特意看了看傅徽之的右手,手背果然红了一块。
她尽力忽视,只伸出手试探着去握傅徽之的手臂。
握上去那刻,傅徽之没有立时抽回手,言心莹松口气,她能感受到傅徽之的手臂在微微战栗着。她温声劝道:“云卿,你先勿急,静心听我说完好么?”
便在此时,屋外一身矮之人听得屋内似有争执之声,蹑足去远了。他已在屋外逗留了片刻,直到听到屋内有三人的声音方才放心。
他匆匆走下木阶,径向舍外去,不防身后有人唤他:“郎君?”
他回头,看见客舍主人眯着眼笑呵呵地问道:“郎君这么晚了还出去啊?眼下快到闭店的时辰了,要给郎君留门么?”
主人如此殷勤只因眼前这身矮之人正是与傅徽之一道来的,或是傅徽之的友人,他便好心提了一句。但不是真想打听他的去处。
张安也笑笑:“很快便回,不须留门。”
主人颔首:“郎君自便。”
张安转身,面上瞬间没了笑。主人未曾追问他去何处令他松了口气,便是主人将他夤夜外出之事说与傅徽之,他也能编些像样的理由搪塞过去。只是他即将要去见的人,不是好应付的。
白日里与傅徽之一同去当年死士的藏身之处时,张安无意中瞥见了当年共事的死士黄四。
张安也知道黄四是故意让自己看见他的。只是张安不太确定傅徽之是否看到了。
张安也知道回客舍的路上,黄四一直跟着,他也没有告诉傅徽之。
直到回屋,他迅速开了窗,坐在窗边时时留意下面的行人,生怕黄四带人杀过来。又一边想说辞如何催促傅徽之快些走。
不久前,有人以纸包石,自窗口掷了上来。他迅速向下望去,什么也没看见。他又展纸一观,信上写:舍外相见,勿惊动他人,黄四。
张安出舍,走上大道止步,立在原处四下望了半晌,都无人现身。
直到听到一声响,似刀鞘敲击树木之声,张安循声望去,一人自树后转了出来。那人蒙着面,只看了张安一眼,便往树林深处去了。
张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不见人,又向上方望去,楼上也无客人开着窗,便又转头悄悄跟了上去。
蒙面人引着张安往树木更繁茂处去了,约奔出十数丈,蒙面人停了步。
不出数息,张安也到了。
蒙面人并未转身,也未开口。
张安先沉不住气,问道:“你究竟为何还会在那处等着?”
蒙面人开了口,许是黑巾系得太紧的缘故,音声沉闷:“你逃亡之后,主人下令定要捉拿于你。不想各郡县遍寻不得。杨七?这个姓名怕是假的。既然毫无线索,不如回到我等当年藏身之处。主人要杀你也是忧心你告发。你若当真告发,引官兵来此,我正好将你射杀。多少年了,终于等来了你。”
张安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但还是强作镇定:“那今日你为何不动手,还故意现身?”
蒙面人终于转过身:“杀你不过小事,杀了傅修倒是除了主人的心头大患。”
张安认得他的眉眼,此人正是黄四。
“那你为何不动手?”张安又重复了一回。
黄四道:“你我都与之交过手,我有自知之明,便先回去禀告。”
张安下意识便往黄四身后望。
“别看了,只我一人,”黄四看出张安的意图,说道。
“你竟敢孤身来此?”张安不禁又起了杀心,却也不惮令此人知晓,“白日我便在想,何不将你杀了,神鬼不觉。”
张安知此人根底,自己全力一搏,未必不能击杀此人。
“你敢么?”张安说此话的本意是威胁,没想到黄四丝毫没有惊慌,只淡淡说了这几个字,甚至有挑衅之意。
张安有些愤怒,正待开口,黄四却又颇为从容地说道:“你不敢。你有了子嗣,你便怕了。”
“没有!谁告诉你我有子嗣的?”张安急道。
蒙面人围着张安走了两步:“我在客舍外多时了,我看见你抱了孩子。”
张安冷汗透背,他开着窗留意楼下过往行人之时,乳母曾因孩子哭闹不止,便抱了来。他下意识便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去哄,却忘记自己开着窗不仅是他能监视别人,别人也能透过窗看见他的一举一动。
但张安为了孩子的安危,还是要否认。他极力装得镇定,甚至笑了笑:“不过是亲戚的孩子。”
“哦?不过是亲戚的孩子?”黄四语调甚怪,“那纵是我等将他杀了,我想七郎也不会见怪罢?”
张安瞬间瞪大了双眼,伸手揪住黄四的衣襟,直推得他后背撞上树干。
人身撞上树干一声闷响,树叶沙沙。
张安怒斥道:“如何滥杀无辜!你敢动手试试!”
黄四也不挣扎,甚至笑了笑:“看来你是安生得太久了,忘了自己先前是做什么的。死士,莫说孩子,主人有令,便是刺杀皇帝,也不能皱一下眉头。”
“你找死!”张安挥起拳头便要冲黄四脸上砸去。
黄四只迅速说了几个字,张安的拳头便再也砸不下去了。“主人不会放过你的。”
张安僵硬在原处,黄四轻易推开了他。
黄四站直后,理理衣襟。“我若回不去,你怕是只有死路一条。”
张安没有直接将此人杀了,没有将此事告诉傅徽之,忌惮的也是这个。他不确定白日是不是只有黄四一人在,他太清楚这些人的手段,他不能拿自己和孩子的性命作赌。
“你回去,我便有生路了?”为了苟全性命,张安只能放下身段,屈膝跪地低首哀求道,“你我共事一场,望乞手下留情,放了我与孩子。”
黄四摇摇头:“我放了你,我的性命便堪忧了。不过……”
张安听出事有可为,喜而抬头:“不过什么?”
黄四向张安伸出手:“你若将功折罪,或许主人能饶你一命。”
张安盯着黄四的手看了一会儿,伸手握住,借着黄四的力道站起身。“你一路跟至此,已经知道傅修宿在何处了。你还要我做什么?杀了他么?”
“我杀不了他,你自然也杀不了。”黄四走了两步,望向客舍的方向,“此处客舍,人多眼杂,众多死士现身多有不便。你只须想法子将他引到偏僻处,而后我等聚而杀之。”
张安不禁问:“何不匿名告于官府,引官兵来捉。”
“等官府发兵还不知要等几日。况且,我等数十好手都拿不下的,官府那些人更不成。纵是人给官府捉了,从问罪到斩首之间,多有变故。主人还是想我等来动手。或者……”黄四转身面对张安,“说出傅修在京城外的藏身处。”
张安心内挣扎,握紧了拳头。傅徽之毕竟对他有恩,可眼前这人软硬不吃,他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