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徽之呼吸逐渐平复。
言心莹知道他稍稍冷静下来了,识趣地松开握住他手臂的手。“事情紧急,县令本想请金吾卫护送,却恐多生变故,便挑了本身会武的小吏去送,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我使了些钱问过万年县涉事官吏,当时送信小吏迟迟未归,县令便再遣人去寻,不见小吏,却在一处街道寻到了密函。寻人者将密函带回县里交与县令,县令自是看过告书的。再看时,函内告书仍是原书,并未被人易改。县令不敢再大意,即请金吾卫护送。”
“为何?”傅徽之垂目言道,却更像在问自己。
言心莹知道他问的是为何告书被劫却未有易改,她也不能答。
傅徽之没想等人答,继续说道:“纵是如此,也该查清这小吏之死。”
言心莹道:“或因告书未被易改,县令以为那小吏是因私怨而死,并非送信公事,便未尽心。以至小吏为何人所杀至今未明。”
傅徽之冷静了下来,便也犀利很多。“必不会是私怨。小吏送信必乘快马。马呢?”
言心莹自怀中取出文书翻看,回道:“马也未曾寻到。”
傅徽之退后两步,拉开了自己与言心莹的距离,缓缓道:“若是小吏是骑着马被袭,必惊动行人。定是有人拦路,将小吏劝下了马。试想何人拦马,能让身负如此紧急公事的小吏下马?只怕便是他的至亲拦路,他都会以公事为先。何况是与之有隙之人?
“此人必定位高权重,逼得小吏不得不下马。而后又将人引至人少处说话,随后用了些手段将人强行带走,最后杀于平康坊。”
言心莹又扫了眼文书:“你说的不错。仵作验小吏是被人一刀割断喉咙,身上并无其他伤痕。寻到尸首时,血流了一地,确实是在平康坊被杀,而非移尸。”
傅徽之又道:“原本我以为这匿名告书也是伪造。如今看来,这匿名告书极有可能是真。只是为何劫书者不易改告书?这告书上究竟写了什么?”
言心莹沉吟道:“告书乃机密,自无法从尚书省或御史台获知。只有当年县令处。若这县令恰是个贪利之人,便行贿赂。只是七八年间万年县二易县令,我也稍作打听,却未知这原县令的去向。”
傅徽之不再应声。
屋内陷入沉寂。
久不作声的白潏露忽然插道:“娘子不是说还有二人,或许有别的线索?”
“是。”言心莹便继续说道,“二是延兴门之城门郎,于小吏失踪当日酒后失足溺亡;三是延兴门之门仆,亦于同一日失去踪迹……”
“城门郎?”傅徽之不敢置信,打断道,“城门郎好歹是从六品。如此大事,为何从未听闻?”
言心莹侧首看去,白潏露也正看着她,面上同样疑惑。“我亦问过阿兄此问。阿兄言或因酒后失足乃丑事,官家不愿声张,只暗遣人代之。因此知之者甚少。”
“城门郎掌京城诸门启闭之节、奉出纳管钥,却恰在事发前三日酒后失足?”傅徽之不由摇首,“他的死绝非寻常。向日我曾问张安,谋主令他众人潜至城门的时刻城门尚未开启,是要等到城门开?今日看来,那谋主早暗通了城门郎。他们一到,城门郎便会开启城门。谁知事发,城门郎随之被灭口。”
“仵作验死者生前确有饮酒且身上并无其他伤痕。尸首打捞上来时,尤有微弱的酒气。水中还捞上来一酒囊。亦有人作证其夜间饮酒大醉。遂判酒后失足并无疑处。”
“怎知不是有人将他推下水?有人听到呼救声或是见过他在水中挣扎么?”
“城门郎是溺死在坊内水渠,落水处少有行人,只有一人恰过那处发觉城门郎失足。他的证词是,城门郎落水后挣扎呼救。可他不会水,便大喊有人沉水,引会水者来救。救上来时已晚了。”
“纵是落水处少有行人,但坊内人多。若当先发觉之人见人落水立时发喊,何至不救?”傅徽之十分笃定又清楚地吐出四个字,“此人甚疑。”
言心莹摇摇头:“我倒觉得,情有可原。”
傅徽之抬眼看向言心莹。
“城门郎死于昇道坊内水渠。昇道坊多胡人,多不通汉言。而当先发觉者乃汉人,便是呼救,怕也极少有人明白是有人正性命危急。又坊内多作坊,甚为喧躁,呼救声极有可能被掩盖。遂不及相救。”
“若如此说,便更有可能是被人推下水的。推时难有人发觉,等有人来救时早晚了。左右落水情状只那一人看见,落水者呼救或挣扎与否,只能听他一面之词。或许死者在落水前便已昏迷或死亡。”
傅徽之这么一说,言心莹不禁也怀疑起来:“这……”
傅徽之背过身去:“生前溺死者,肚腹微胀、口鼻有水沫、指缝有泥沙,死后落水则无。这些仵作可验过了?”
言心莹愣了愣。傅徽之毕竟在蓟县协助县尉办案七年,对于这些细节再清楚不过。可她确实知之甚少。
“文书中并未详录。”
傅徽之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这些人的死至多能让人更加看清当年究竟发生何事。翻案的证据却是没有。
事隔七八年,人事易变,那送信小吏与城门郎的尸首也早化作一堆白骨,再要查是何人杀害了他们比登天还难。
至于那匿名告书,莫说不知当年那县令人在何处,便是寻到了他,也无济于事。傅徽之当年便略有耳闻,那万年县县令实为刚正之人,非金钱所能动者。
傅徽之不禁咬牙阖目,尽力压制上涌的失落。
身后白潏露忽又开口:“不知这城门郎父母何人,平日与谁相交?”
傅徽之明白她的意思,既然这城门郎可能与人暗通,那极有可能便是平日相交之人或是父母之交。可若他是那背后谋主,必不会暗通一个与自己有明面上交集的人。
果不其然,言心莹回道:“怪便怪在此处。我本觉这城门郎之死无疑,可这城门郎竟无父无母,也无甚友人。自也无人知晓他少时之事。”
白潏露也沉默了。
“我也去了延兴门……”言心莹又道,“或许有一人对城门郎的事所知不少。”
“何人?”白潏露忙问。
“便是那失踪的门仆。听当年认得此二人的门仆说,城门郎与一门仆交好,常常相约饮酒谈笑。这门仆失踪至今并未发现尸首,极有可能还活着啊。他或许是知道一些内情方才逃去。或许只要寻到此人,便能知当年之事。”
言心莹翻了翻手中的文书,音声颇为欢喜:“说来也巧,此人正是蓟县人。或因门仆身份低微,蓟县距京城又数千里之遥,遂未遣人入蓟县详查。恰好我等与县尉相熟,若他当真逃回本乡,应当不难寻。”
白潏露也欣然道:“既如此,我等可回蓟县查一查此人。此门仆姓甚名谁、家中有何亲眷、又住蓟县何处,娘子都一一抄录了?”
“自然。此人名叫孙龙……”
傅徽之大惊睁眼,立时转身看向言心莹。
“家、中、有……”言心莹抬眼看见傅徽之满面惊诧之色,心中不解,话也很难说下去了。
傅徽之颤声问:“何、何名?”
“孙、龙。”言心莹怔怔地回道。
白潏露听见这名字,也是愣了愣。随后望向傅徽之,见他身形不稳,连忙两步上前抓住傅徽之的手臂,却被傅徽之轻轻挡开。
傅徽之上前一步,直直地盯着言心莹,问:“他家中还有何人?”
言心莹也紧张起来:“与孙龙相识的门仆说孙龙有妻在京。孙龙失踪后他曾去孙龙城外的寓所寻过,其妻竟也不知去向。当时其妻已有孕,临近生产,按说不该走远才是。”
傅徽之一步步后退,直至腿撞上高案,方俯身以手撑案。
言心莹与白潏露都下意识紧跟两步,见傅徽之站稳了方才止步。
傅徽之苦笑一声:“原来是、他啊……”
“是谁?”言心莹完全不明白。
身侧白潏露解释道:“娘子忘了,七八年前蓟县大火,烧死的那户家主,便是孙龙啊。”
言心莹恍然,傅徽之曾对她说过的。可是她未曾亲历过那场火,孙龙对于她只是一个名字,一个模糊的名字。前几日看见这门仆的姓名时,她只是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并未记起。原来多年来寻不到纵火之人是因孙龙与谋反案相干,被人灭口。纵火者自也是死士之一。
“会否只是同姓名之人?”言心莹不死心地问。
“当年公子救下孙龙之子时,那孩子尚在襁褓中,与他人所说门仆之妻在京时便临近生产合上了。因为公子约莫是那年六七月救下孩子的,而那门仆是近一月失踪的。娘子还可看一看那门仆是否住在蓟县北三十五里。”白潏露道。
言心莹闻言细看了眼文书,看罢手也无力地垂下。白潏露所说一点不错。
如此,这唯一的线索也断了。
言心莹望着傅徽之弯着腰的背影,不由攥紧了手中的文书。
不知过了多久,傅徽之直起了身子。
便在此刻,言心莹忽然想到了:“孙龙虽死,可我记得他还有个兄弟。或许孙龙有些话会与他兄弟说呢?”
傅徽之没多说什么,只道:“今夜收拾,明日一早启程回去。”
言心莹这才意识到或许傅徽之在站直之前便想到了这一点。
“潏露,去与张郎君说此事。”傅徽之又对白潏露说道。
白潏露应声而去。
傅徽之转身步至门口,望着白潏露远去,忽又开口:“你当留在京城。”
屋内只剩她与傅徽之,言心莹自然明白傅徽之这话是对她说的,她也早已猜到傅徽之会如此说。
“用时用之,不用则弃。”言心莹对着傅徽之的后背,徐徐言道,“这便是公子的用人之道么?”
傅徽之在原处静立良久,终是轻叹一声。
白潏露叩响了张安所宿屋的屋门。
“谁?”屋中人警惕地问。
“张郎君,是我。”
“娘子稍候。”
白潏露等了一会儿,似乎听到了关窗的声音。
不久门便开了,张安笑问:“娘子何事?”
白潏露道:“郎君今夜可收拾行装,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去了。”
“如此急么?”
“是。”白潏露向屋内瞥了一眼,并未发现异状,便问,“郎君还有事?”
“没、没事。”张安也转头扫了一眼又回头,道,“我今夜便收拾。”
“甚好。”白潏露又侧首看向邻屋,“我再去与……”
“乳母那边我去说。”张安打断道。
“如此,我便告辞了。郎君自便。”
“娘子慢走。”
见白潏露背身而去,张安也慢慢合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张安迅速贴耳及门扉,听着白潏露远去的步声。
最后听见不远处闭门的声音时,张安迅速闩上了门。
他快步步至案后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字“回”,而后将纸包裹在黄四方才掷来的石头上,转身开窗,再次掷下楼去。
他知道黄四没有走。因为他与黄四分开时说过,他需要去试探一下傅徽之,再给答复。方才他回来时听见傅徽之屋中仍有说话声,便先行回屋了。这答复自然还是用掷石的办法给。
张安紧紧盯着被他掷到道上的石头。虽说天色已晚,无甚行人,但他还是有点忧心。
直到他看见一道黑影闪过,再细看时,道上的石头已不见了,心才稍稍放下。
张安便坐在窗边等黄四的回复。
不一时,又一块石头被掷了上来。张安展纸一看,上面只有两个字——标记。
张安明白这是要他沿途留下记号,好让他们能追上的意思。至于留什么记号不须言明,死士之间早有约定的记号。
张安最后单独将那块石头掷了下去,意即答应,也是话已毕,请黄四回去的意思。
直到那石头也消失,张安又等了一会儿没再有动静,方合上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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