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没有被束缚,正在悠闲地低头吃草。
而他的父兄围着篝火坐地,有说有笑。
傅徽之忘了今夕何年,想过去与父兄坐在一处,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他开口唤人,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傅徽之不明白发生了何事,急得汗透里衣,却还是束手无策。
忽然傅徽之听见了令他安心的声音,他停止了挣扎。那声音很清楚地荡在耳边。
“云卿这孩子非要自己去溪边汲水,如何去了这么久?”傅时文侧首望向远方说道。
傅知退即便起身,手搭上傅时文的肩:“走,你我寻他去。”
“我也去。”傅卫也慢慢起身。
傅知退却劝道:“爹,你老了。还是我与子卿去快些。”
傅卫瞪眼:“你小子,忘了幼时是谁教你骑的马?”
长子与次子皆生得比父亲要高了。傅卫原想伸手如孩子幼时一般轻轻点一下傅知退的头,却发觉手要举高才能够到,便索性轻轻一脚踹过去。
傅知退原本能轻易避过去,但他没有,只含笑生受这一脚。
傅时文笑道:“爹,所谓‘雏凤清于老凤声’。少时确是你教我等,可如今怕也不得不承认……”
“子卿!连你也……”傅卫看看次子又看看长子,笑骂,“好啊,两个臭小子。”
傅卫说着径自过去翻身上了马,“还是云卿恭顺,甚得我心。不过我也要教你两个心服。岂不闻老当益壮?来比比?”
傅知退与傅时文互望一眼,也笑着翻上了马。
骏马长嘶,往相反的方向扬蹄而去。
傅徽之本能地想去追,他的身子是能动了,可双足竟被禁锢在了原地,他不可避免地向前跪扑下去。
双膝生疼,可那疼痛又在一瞬间消逝了。不止是疼痛,他整个人所有的感知都在减弱。
在所有感知消失殆尽的那刻,傅徽之惊醒。
篝火已残,正做着最后的挣扎。
两膝自然不会痛,痛在灵台。傅徽之原以为这些日子自己早已麻木了,没想到还是那么痛。
他坐在原地缓了半晌,将要起身时方觉出身上多了一件衣裳盖着。他不禁向身侧望去,不远处言心莹与他一样,背靠树干坐着睡,只是身上只余了一件衣裳。
傅徽之便拿着衣服起身,缓缓步至言心莹身侧蹲下,仍将衣服轻轻盖在她身上。而后傅徽之转向湖边去。
他在离水最近之处停步,屈膝跪地,俯身掬了一捧水。
傅徽之很用力地并起十指,可湖水还是自指缝间慢慢滴落。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手中的水一点点地流逝。
水终是流尽了。
他抬头,不见月。
他转身,不见人。
篝火熄。
天地归于窅冥死寂。
只有身后微弱的流水声入耳时,傅徽之才能感受到自己仍是活着的。
双眼适应黑暗后,一眼望去并无阻碍。傅徽之怔了片刻,忽然察觉到不对。
他慢慢向前走。直到走出十余丈,他终于确认,张安连同乳母孩子与马车一道不见了。
原来方才听到的马嘶声并非只来自梦中……
马长嘶未久,张安十有**尚未行远,此刻快马去追应能追上。
但傅徽之没想去追,只静静地立在原处。
言心莹不知何时醒了,自傅徽之背后走近。“张安他们……为何?”
傅徽之不答话,又转身回去。
言心莹这才反应过来为何张安要刻意将马车停远,又为何忽然劝傅徽之饮酒。
只怕平日张安没少留意她们。张安知道只有傅徽之夜里醒时多,睡时少。便欲将他灌醉,好伺机逃走。马车停远自是怕逃走时动静太大,惊醒了她们。
白潏露听到些动静也醒了,跟过来只看了一眼便知发生了何事。
“我早发觉张安有些不寻常,我该留意的!”白潏露说着便奔向自己的马,“我去追他们!”
“不必。”傅徽之阻道。
白潏露困惑地停步回望。如今张安是唯一的证见。他至少能作证死士并非傅家豢养。若不追,那当真是毫无翻案的可能了。
傅徽之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作证之事,逼迫不得。他若无心,追之无益。”
白潏露默然。
“或许张安是遇到了什么歹人,驾马逃去了,或许不久便回。”一旁的言心莹忽然说道。
这是一句安慰的话,大家心知肚明。若真遇上歹人,张安何不呼救?纵未及呼救,也该听到些许动静才是。
但此一句倒提醒了白潏露。若张安遇上了歹人,自要去相救,她可以去救人的名义追上张安,再用些手段逼迫张安回来。逼迫之事回来后绝口不提。只看傅徽之放不放她去了。
白潏露便试探地问:“我等要在此地等一等张安?或者我去救他?”
傅徽之却并未过多犹豫,只道:“天明赶路。”
…………
“杨七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你等不是一直跟着么?”黄四得到消息快马来禀报他们的主人,他们的主人如是问道。
傅徽之一行人这几日也曾在偏僻处小歇,但他们一直未动手也是因为在等他们的主人。他们的主人此次要亲自出手。
“原本杨七沿路都留下了记号,可是前几日记号忽然断了,我等无法只能将人分散出去寻人。其中有一队人追到了,但只见傅修三人而不见杨七。没了记号,那队人只能紧跟着傅修他们,却很快便被傅修发觉,摆脱了。”黄四答道。
他们的主人坐在马上,身上穿着锦衣,面上蒙着黄巾。他身后的十数骑人则是身着各色麻布衣。乍一看,与平常人无异。只因主人定下规矩,平日未免惹人注目,只穿平民之衣,待约定动手时再换上黑衣、蒙上黑巾。
锦衣人微怒:“当初便该将这叛主之人杀了!”坐下马也颇为焦躁地踩着蹄子。
众人一时不敢言语。
半晌,黄四方小心地开口问道:“主人,眼下该如何是好?如今也不知杨七说出的傅修的藏身处是真是假。”
锦衣人沉吟片刻,道:“怕是真的。”
“主人何以知之?”
“若杨七只是反悔,不愿相助我等,他大可将有人跟踪之事告诉傅修。沿途不再留记号,速速回真正藏匿之所。可他却逃了?为何?”
锦衣人低眸看向黄四,目光锐利,语声缓慢而森寒:“他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怕傅修也怪罪他。”
“主人英明!”
“不过我又想到一个法子。这杨七我还有用。”锦衣人将手向后一伸,“地理图。”很快便有人将地理图递到他手中。
锦衣人垂下地理图问黄四:“杨七留下的最后一处记号在何处?你等又是在何处被傅修甩脱的?”
黄四小心捧着地理图的另一端,一一为锦衣人指明。
锦衣人最后将地理图合上,命道:“你带着人去杨七口中那处藏身之所,我亲自去拿杨七。”
黄四忙阿谀道:“主人亲自出马,杨七必插翅难飞。”
“嗯。若寻到傅修,不要轻举妄动,远远盯住即可。等我过去。”
…………
傅徽之几人到蓟县当日,便去城中孙虎家宅外请家僮通报求见。
不久,一人随家僮出门来,远远一礼:“郎君。”
傅徽之还礼:“不知孙郎可还记得云某?”
言心莹听傅徽之说孙虎是行商之人,她细细看时,来人三四十的年纪,确有些商人气质。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此人言行之间还有些卑躬屈膝的奴仆模样。
“郎君救我兄子一命,此恩如何轻易忘却?”孙虎说着便侧身,把手往门内一招,“郎君快请进。”
三人便跟随孙虎入内。
孙虎在前引路时又回头看了眼言心莹,笑道:“这位娘子看着倒是面生,不知是……”
傅徽之面不改色:“此是云某友人。”
言心莹闻言嘴角一撇,微微偏首,没说什么。却见不远处有两个幼童在踢蹴鞠。
入正堂后,傅徽之与孙虎对案坐了,言心莹与白潏露分坐左右首。家僮自入内来奉茶。
孙虎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便问:“不知郎君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此来是有事请教。”傅徽之并未饮茶,只轻抚着手中的素白茶盏,“令兄原在京城做官,八年前却忽然带着夫人回了蓟县,却是为何?”
“兄长在京为官的事我是知道的,做什么官兄长并未明说。至于为何又回来……据兄长说他在京城得罪了权贵,被免了官。得罪何人,他却未说。”
孙虎抬眼看见下首两位女子都看着自己,不由补充道:“外人看来或许我兄弟情深,实则这兄弟之情只是我在勉力维系罢了。我平日一些言行常被兄长误会是炫耀家资,我也甚为无奈。对于兄长之事,我能不过问便不过问。”
侧首又见傅徽之低眉沉默,孙虎便问:“不知郎君为何忽然问及此事?”
“近日手上有个案子,或许与令兄有干系。”傅徽之随口应道。
“什么案子?”孙虎想也不想便问。
傅徽之默然片刻,而后抬眼望向孙虎。“郎君似乎对令兄的事很在意?可适才郎君还说对令兄的事所知不多,也不便过问。还是说郎君还隐瞒了一些事?”
“没有、没有!只是有些好奇,兄长已故去多年,怎会还与什么案情相干。”
言心莹忽然开口:“你兄长回来之后,你与他见过几回?你兄长没说到别的事吗?”
孙虎皱着眉头,思索半晌,回道:“没有。八年前兄长归来,我与他只见了一面,多是诉说别后思念。”
孙虎忽然抬袖掩面,泣不成声:“没、没想到……过后、不久、我兄长便死于大火之中!”
言心莹微微张口,惊得呆了。
上一个她觉得言行甚为夸张的人还是张安。言心莹至今仍记得那日张安上一刻还拿着刀架在傅徽之的脖子上恶狠狠地相逼,下一刻便能为自己的夫人痛哭。
张安那时虽悲怒无常,但言心莹其实尚能理解一二。
而这孙虎此刻毫无征兆地,说哭便哭,实是怪异。
言心莹又怕此人是真的伤心,不敢质疑。毕竟她未曾亲历过丧亲之痛。
这种痛也只有坐在孙虎对案的傅徽之才能理解。可言心莹宁可傅徽之永远无法理解。
她不禁望向傅徽之。
傅徽之蹙眉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言心莹叹口气回首,却忽见一物自眼前飞过。
她以为是暗器,心一紧,再看时,那物已到了傅徽之手中。
原是蹴鞠。也是,暗器怎么可能飞得如此慢。
而后童声伴随着细碎的脚步由远及近。
“蹴鞠!爹爹!”
稚童小跑着进门。孙虎放下掩面的手,起身迎上,一把将孩子抱起。
言心莹再看时,孙虎面上哪有半点泪痕。
被抱起后稚童的手仍指着傅徽之手中的蹴鞠,细声叫唤:“蹴鞠!蹴鞠!”
孙虎并不理会,只抱着孩子走到傅徽之面前,对孩子说道:“这位哥哥曾在大火中将你救出,还不快快道谢!”
稚童便小声地说:“多谢哥哥。”
“怎么道谢的?爹爹教过你的,忘了么?”孙虎将孩子放下,伸手轻推了推他,又道,“高声些。”
傅徽之早已起身。稚童便站在傅徽之面前,学着大人模样,叉手行礼,喊高了些:“多谢哥哥!”说罢自己放了手站直身子。
傅徽之蹲下身,将蹴鞠递给孩子。孩子接过双手抱在怀里,但却没走。
八年在他们这些人身上留不下太多痕迹,可在孩子身上却能看到翻天覆地的变化。
傅徽之最后淡笑着抚了抚孩子的发顶,轻声道:“去玩罢。”
言心莹看得不觉痴了。这是岭南出事之后,她第一回见傅徽之笑。虽然那笑转瞬即逝,仿佛从未有过。
看着孩子跑远,傅徽之忽问:“他唤你爹爹?”
孙虎愣了愣,而后道:“是啊。他是我兄子,我兄故去,他养在我膝下,依官府公文,他是可以唤我为父的。况且,他还这么小。别人若知他没有生父,也会欺侮他的。”
傅徽之沉吟半晌,又问:“他长成后,你会将他生父的事与他说么?”
言心莹知道傅徽之怕是想起了自己哥哥的孩子。若是最后家族洗冤了还好说,若是没有,这等事还要不要让孩子知道呢?
孙虎望向门外,望了很久,最后说道:“我尚未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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