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头发灰白的妇人坐在客厅里，卓玛正皱着眉轻声安慰着她。
戴弎和魏悯生趴在楼梯扶手上偷听，见冯羚来了招手让她过来，和她解释说：“金珠婆婆家前几天就遭到过一次偷窃，当时丢了三只母羊和一只小羊仔，结果今天上午又不见了最后一只母羊，卓玛姐姐知道后正在安慰她呢。”
冯羚歪头，有些诧异魏悯生怎么把前因后果吃得这么透，但八卦之心还是让她伸出头看着下面的情况，卓玛不知道对金珠婆婆说了什么，后者趴在桌子上哭得肩膀直耸，倒是卓玛推门离开不知去了哪。
她歪头去看魏悯生，希望她能翻译一下，结果后者只是摇摇头，向她吐出舌头，说：“刚刚那些是卓玛姐姐告诉我的，你和弎儿哥哥下来之前是我发现了金珠婆婆在她的羊圈外哭。”
魏悯生说话间，卓玛又从外面回来了，怀里抱着的东西冯羚怎么看都觉得眼熟，突然想起来可不就是上午时候还被她包在襁褓里用奶瓶喂着的小羊吗？
她扶着扶手噔噔噔地跑下楼梯，卓玛怀里的小羊已经睁开眼了，长而密的睫毛像两把刷子，长方形的瞳孔好奇地对上冯羚的眼睛，倒映出她的五官。
冯羚被叫做小羊，一是因为她妈妈怀孕时梦到一只通体轻盈，四肢纤长脖颈昂扬的美丽羚羊一跃跃进她的肚子，据说是个十分神性的画面，后面去医院检查就被证实了怀孕。二是冯羚刚出生时总爱哭，哭声自然不是像绵羊一样温温柔柔，但颤音却是学了个十成像，当时带娃的月嫂都说嘹亮又有穿透力，每次一哭她都觉得是要遭天谴了的程度。
冯羚眨眨眼，才发现和她对视了半天的小羊已经被卓玛抱远转回了脑袋看向金珠婆婆那边，卓玛不知道和金珠婆婆说了什么，让她激起不小的反应，而后就眼见着卓玛把小羊稳稳放进金珠婆婆的怀里。
二人好一通你来我往的推却，最终是金珠婆婆泪眼婆娑地收下了小羊羔，倒退着离开的时候还冲卓玛比了个佛礼，才慢慢地走了。
魏悯生和戴弎不知道，但冯羚却是知道那只小羊羔是卓玛好不容易抢救回来的，她敲开门的时候小羊在襁褓里状态很差，听卓玛说她才刚让这小羊可以呼吸，刚出生连叫声都叫不出来，正准备喂奶时冯羚进来，然而下午却这么轻松就把它送给了邻居。
卓玛笑着解释：“我本来想送一个成年的母羊给金珠阿佳，但家里的羊妈妈刚好都生了小崽，所以干脆把美玛送给了她。美玛是这一窝小羊里最晚出生的，我以为它妈妈已经生完了，母羊也自己去了一边喝水，等我把它的哥哥姐姐都擦好了才发现它被卡在了母羊屁股那出不来，我从凌晨照顾它到上午，才算是救活了，希望它也能把好运带给金珠阿佳。”
竟然给刚出生的小羊起了名字，冯羚看着她一边叠早上包美玛的那个襁褓，一边有些费力地用汉话和他们解释，没出声。
倒是魏悯生说：“我今天上午在树林子里有看见一个男的抱着一只羊跑，但他实在跑的太快了我没能追上。”
卓玛闻言动作一顿，皱着眉问：“是真的吗？”
魏悯生点点头，“但我不知道是不是金珠婆婆的那只。”
卓玛闻言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一圈，说：“我得带你们去和朱古说这件事。”
“什么？”戴弎看着卓玛一把抓着魏悯生的手，上前稍稍拦了一下，他一直在旁边，之前金珠婆婆哭的伤心他五大三粗的不太好进场，后面这种小女生之间温馨的场面他也有点插不上嘴，就在一边听着，直到卓玛要伸手，他才站出来拦了一下，但又怕自己一个男的欺负女生，所以也只是拦了一下。
结果卓玛就对他们也做了个佛礼，叽里咕噜说了一些大概是藏话念什么经之类的，才转用普通话说：“朱古是我们这的圣人，这件事需要让他知道，由他来裁决。”
这么一说，冯羚大概猜到朱古就是那日的红衣老者，于是点点头，表示愿意前去。
一行人迎着落日缓步走着，村里人此时大多都忙歇了回来了，一路上冯羚遇见好多正赶着自家牛羊回家的村民，卓玛和他们等在原地，等牛羊全都跑回圈子里了，主人过来和他们闲聊两句，大多会收获一些吃的。
魏悯生感叹：“卓玛姐姐你们村子上的人都好好。”
卓玛看着手里的瓜果肉条，笑着回答说：“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因为天地有灵，善待他人就等于善待自己了吧。”
远处草原上青翠一片，靠近天的地方因为落日余晖被映得有些橙红，几颗树看上去都像是长满了棕色的叶子，白花花的羊群向这边缓慢移动着，人变成小小一个黑点，老久才能看见变化。
他们走了不久，可能也就二十分钟左右，还是算上了一路耽搁，来到了戴弎描述的豪华帐篷前，卓玛走上前去在帐外说着什么，冯羚借机打量着周围。
他们正对着帐篷，帐篷背后是一处几乎是平地而起的背坡，长满了短而密的青草，偶尔有一些矮灌木斜着歪出来，长势也很喜人，看去缀着黄色紫色的小花。
这儿看位置应该是背光面，如今太阳落下倒是能看见亮了，帐篷顶一圈被照得橙红，上面绣金线的纹案亮闪闪的还有些晃眼。
卓玛过去以后发现这个帐篷似乎有她两个人这么高，还是不算上顶上不知是什么珠子做的顶饰，要不是方涡里的东西带不出去，冯羚寻思自己走之前还能把这玩意摘下来带出去卖了，看色泽纯得估计能在市集上卖出不错的价钱。
要是能带出去让她加工磨成粉就好了，可惜。
“走了姐姐。”冯羚不满地嘴撅去天上，魏悯生伸手轻拉她，她这才反应过来卓玛站在帐内掀起一角正对他们招手，戴弎都已经快进去了，于是收起自己肮脏的心思赶忙在心里念一句“阿弥陀佛阿拉保佑”才伸腿迈进帐子里。
帐篷里的风格和外面几乎一致，朱古慢悠悠拄着拐坐回椅子上，深邃的眼睛一一落在他们身上，随后看向魏悯生。
冯羚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这些活佛化身本身的威仪，他看过来的眼睛明明是漆黑不透光的，却好像黑夜的手电，下座的所有人都像过路的□□，动弹不得。
卓玛早已虔诚低着头，只有他们几个外乡人直勾勾看向朱古，戴弎最先受不住偏头去一边，冯羚只是觉得有点被望进灵魂深处的不舒服，反倒是一直被直视的魏悯生睁大了眼，一错不错地看向朱古。
冯羚偏头看向她，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魏悯生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更甚了，她甚至觉得是魏悯生在打量眼前人到底几斤几两。
好在下一刻，朱古说话打破了当下有些凝固的气氛，一开口，竟然是没多少口音的普通话。
“卓玛说你看见了偷窃的男人。”
“嗯。”魏悯生应下，却不继续说下去。
这下不光冯羚觉得奇怪了，连戴弎都偏头来看魏悯生，似乎也有点好奇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挑战权威的反骨。
好在卓玛说话了，“告诉一下朱古是什么情况吧，好吗？”
魏悯生眨眨眼，大致描绘了一下当时的情况，而后又草草形容了一下窃贼的长相，高高的壮壮的，头发有点长，衣服也挺长，唯一能确定的似乎只有是个男人。
卓玛问：“如果再见你能认出他吗？金珠阿佳今天哭了一下午可是太伤心了，希望可以惩处坏人。”
魏悯生摇摇头，不确定。
朱古却发言了：“她只看见了那人偷一只羊，是否是全村所有人失窃物的罪魁祸首也无法判定，这件事一时半会还无法定夺。”
既然朱古都这么说了，卓玛也就做了个礼退了出去，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冯羚在一边有些掉队，因为她渐渐咂巴出味道来，或许他们这一次的任务就是抓到作恶多端的坏人让这个善良的村庄永世存续，但其它类似天葬、树箱这些又和它之间存在什么关联呢？
见她迟迟没走，戴弎和魏悯生在帐子外给她留了个小角，冯羚决定还是先离开这，等晚上去找晏几声的时候再讨论也不迟。
就这么一个小迟疑，身后老者突然出声：“你还有什么疑惑吗？”
“嗯？”
冯羚一怔，她已经走到了敞篷边缘，能看见外面两人为了等她露出的一小截小腿，但整个帐篷里仍旧还是只剩下她和老者二人，这个“你”不出意外问的就是她了。
所以她回头，刚想摇摇头却发现老者不知何时背对着她，于是她乖巧地回答：“没有。”
本想这样就礼貌告退，老者却又说话了，这次更是问出了一个让冯羚心神一动的问题：“可我心中却一直有一个疑问，你说，善良的事物是因为被神喜爱而善，还是因为本质上是善的所以被神喜爱？”
走出好远，冯羚还在为这个问题所困，戴弎戳戳她，问她怎么心事重重。
她重复了一遍朱古的疑问，也把她怀疑的任务可能说了，“我本来觉得我们可能抓到那个盗贼就算任务完成了，虽然找不到与其它线索之间的联系，但明摆着一条线可以循着下去也算给我们指明了方向。但朱古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善良的事物是因为被神喜爱而善还是因为他们本身是善的才被神喜爱？这个倒是和他们那个天葬有点关系，天地生灵认为死去的人一生是善的，所以它们啄食了尸体，才会为他们超度。”
“但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啊，到底是因为天地生灵觉得他是善的才吃的还是因为他本身是善所以它们才愿意吃的呢？”戴弎挠着头，不解：“我觉得这个问题就不行，好像是言之有理即可的那种，这个朱古不会在给我们下套误解我们吧。”
魏悯生说：“但这个问题应该不是随口一问，就像我们能明显感受到的这个村庄的所有人都很热心善良，别人对我们抱以善意的同时我们也会想为他做些什么，所以我们去卓玛姐姐家也带了一些东西。那就这个逻辑而言，我觉得应该是善所以才喜欢！”
“但如果，如果就是说一块地方本身崇尚杀人饮血，那么在他们那儿岂不就是好斗好杀是善？那么他们的神难道会因为他们符合当地的善而非广义的善不保佑他们吗？”
“但杀人饮血如果在当地算是善的话，神也就会保佑他们吧，所以应该是善所以神才喜欢？”戴弎说。
冯羚看他一眼，叹气：“那为什么杀人饮血在当地会是善呢？是当地一贯流传下来的说法还是说因为在他们那儿只有杀人饮血才能活下来，这种约定俗成的非常规的做法就很符合‘神觉得好’的逻辑，岂不是又贴合了因为神喜爱，所以当地觉得这是善的，一以推崇？”
“……”
戴弎和魏悯生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来他们好像又认可了冯羚说的这个观点，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观点摇摆不定，好比一棵墙头草只要冯羚说的有理他们就信，这样恰好说明了无需事物本身是好是坏，只要有人在一旁给它定了性，逻辑上自洽了他们便可以接受它是好的结论。
戴弎也叹一口气，觉得他羊儿姐口才日渐精进，让他有些压力过载了。
再这样下去都不一定能听懂了，到时候日常交流都成问题了，这可咋整？
朱古问的问题是游叙弗伦困境，是苏格拉底和游叙弗伦关于“虔诚”的讨论，这个地方借用一下，解读服务于剧情发展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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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两面佛（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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