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舌帽下是张年轻的方颌脸，介于青涩成熟间，眉峰锐利，鼻梁高挺，面部显现出些发育后分明的棱角。薄唇紧抿透出冷淡，深棕色眼里满是防备与探究。他肤色偏黑，此时迎着光双眼微眯，又有点凶狠漠然。
周溪心跳漏了一拍，并不清楚自己是被他纯粹的野性惊到或是吓到。皱了皱眉，有些不舒服。
“小山！”程老汉的叫喊打破对视。
少年目光移开，明显软和下来。“爷！”用方言回了声。
程爷爷一巴掌呼他背上，数落着，“人哪去了？不让你在学校等哦？”
重重一拍，听着便觉着痛，少年却不声不吭，垂下头，“知道了。”
倒是他旁边的黄发少年嬉皮笑脸上前解释，“程爷爷，他没等到您，刚在我家做作业呢。”
老汉看了他两眼，显然不信，鼻子哼出气，“要知道你带坏俺家小山，看不告诉你爹，抽了你皮。”
这句话她倒是猜懂了，看向网吧牌子笑了笑，又转到两人身上，正好对上黑衣少年瞥来警告的一眼。
她自然不会没事找事，但也不想被小孩威胁，眸中含笑直勾勾望着他，不说什么。
对视了十几秒，少年先败下阵来，错开眼，耳后莫名发烫。
程爷爷又拍了他一巴掌。“愣着干啥，回家。”
转身看见周溪，“这位是村小的周老师，之前同你讲过，先住俺家等学校把宿舍修好。”把少年往她面前拽，“周老师，这是我孙儿程岩。”
他还没说什么，黄发少年惊喜跳出来，“你是新来的支教老师！老师你好，我叫程子俊，和小山一起长大的。你现在住他们家吗？那我以后有空去找你玩啊！”
“去去去，还不回去，你妈要找了。”程爷爷似乎不怎么待见他，推着程子俊离开。
程子俊倒也有眼色，笑嘻嘻挥手逃走。
少年又看了眼周溪，发觉她还在瞧他，不自在拉低帽子，“你好。”
周溪点点头，把自己横放的占满车厢的箱子竖起，腾出点空位，“可以坐吗？”
“不用，我坐前……”副驾上正摞着两大包行李。浅蓝色花纹牛津袋压在开裂发黄的坐垫上。
程爷爷赶走黄毛，挥挥手坐上驾驶座，“没事，小山坐后头，上山路陡，帮老师看着点箱子。”
像是要应证他的话，回程的路颠簸得不像话。出了县城转上山石泥地，三轮车在崎岖的土路上下起伏，震得她不仅腿麻，脑子也嗡嗡的，好几次险些脱手摔倒。
好不容易走了段平稳的县道，周溪长叹口气，低头理了理晃乱的碎发。余光中少年还是一开始的姿势，坐在窄窄的挡泥板上，一手稳住她两大箱行李，一手握紧车栏。
那是双很好看的手，指甲修剪的整齐干净，手掌宽大，指节修长，用力时能看见清晰的骨骼线条与隐隐青筋。
“你看什么！”她盯得时间有些长，程岩动了动手指，沉着嗓子询问。
“哦，没什么。就是麻烦你啦。”周溪抬头冲他笑了笑。
少年绷紧唇角，生硬地偏过头，不回话。
待旁边久久没动作，才小心觑了一眼。他注意到她笑起时右侧脸颊会勾起浅浅梨涡，挺可爱。
不像这里的人，她皮肤是没被山上烈日暴晒过的白皙细腻，流畅的鹅蛋脸，刘海下有一双蕴了水的杏眼，讲话时声音好似裹了糖，黏糊糊，又缠着丝丝甜。
他曾在程子俊他们手机里听过类似嗓音，游戏里的女主播，可她好像更自然，更温软些。
她看上去也不大，来支教的，大学生吗？他还以为又是去村上推销骗钱的外地人。
县道到头转上山道，两旁升起的树木高大茂密，树木间坐落着零散房屋。路过一座石桥，桥另一边山坡上，国旗高高飘扬在双层教学楼前，校门没锁，里面有几个小孩在石头砌起的乒乓球台上玩耍。
“那是青山村小学吗？”周溪指着那处问。
白嫩的手臂横在眼前，他顺着望去，点了点头。
“坐好，前面就到了。”程爷爷喊了声，握把拧到最大马力，冲上最后一段山路。
程岩自然是知道路况的，用力稳定身体。想到旁边女人，提醒的话还没说出口，三轮车已剧烈摇晃着开上石子路。
“啊——”
耳边传来一声惊叫，胸口忽得一沉，绷直的小臂上按下只手掌，有着不属于他的温热柔软。低头，女人摔跪在车厢，腰部抵着他大腿，乌黑的发顶埋进胸膛。
摔下瞬间，她听见膝盖一声闷响，估计要摔出淤青了。面颊靠着的地方滚热蓬勃，周溪意识到什么，挣扎着要爬起。却在再一次颠簸后大半身体撞回，撑着小臂的手下意识往附近抓，搂住了一具精瘦腰身。
她差点要把他给撞出去，程岩捏紧指节，咬着后槽牙，“别乱动，马上就到。”
周溪实在不好意思，但这抱着的姿势也太暧昧，只好一只手扶稳车栏，稍微不贴得那么近。
又过了十几秒，最后大颠了下彻底开上平地，车速减缓，停靠在家门口。
等车停稳，周溪忙松开抓着他的手，从车厢小心爬起，膝盖还痛着，失了知觉站不稳定，揉了揉，靠着驾驶座等缓过来。
少年已跳下了车，黑沉下脸，面无表情显得有些生气。
“没事吧！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还好吗。”瞥见他模样，周溪尴尬得无地自容。
缠人的嗓音钻进耳朵，让他只想躲，“没事。”
程爷爷才打开大门，就见他步履如飞，“兔崽子跑那快干啥，还不给周老师搬行李。”
闷头走路的少年直直转弯，单手从周溪手里提过行李箱，另只手再把车里的拎出。
“哎，有点重，给我一个吧。”
少年跟没听见似的走的飞快。
她已经道过歉了，他也说没事。周溪想不明白他在闹什么脾气，十七八岁的小孩，想法和成人大相径庭，她猜不透。
弯腰继续搓膝盖，抬眼望向四周。湛蓝天空下是不见边际的群山，藏在山野间灰扑扑的，高的是楼房，矮的是茅屋土房，和旅游住过的精装修民族风民宿不同，她瞄到屋外空地上圈养的鸡鸭，或许这才算原生态古居吧。
站起身刚想拿驾驶座上的行李包，放完行李箱返回的少年越过她利索拎起，目不斜视从她面前经过。
“哥，你回来啦！”屋后泥坡上，程蔓听见动静，从领居家兴冲冲跑出。跟在她身后下来的，还有只黑狗和黄狗。
跑近了注意到一旁周溪，小脑袋歪了歪，眼神忽得亮起，“你是新来的老师吗？之前黄老师说要有新老师住我家里，是你吗？”
小女孩圆圆一张脸，扎了两个小辫子，眼睛亮晶晶望着她，嘴角咧开，露出缺了几颗的白牙。
周溪也歪歪头，朝她露齿笑，“是呀，你好，程蔓小朋友，我叫周溪。”
小女孩惊喜，“周老师，你认识我？哇，周老师，你好漂亮！”
“呜~汪~汪汪~~”比她跑得更快的是身后两只狗，它们可不认识新来的老师，警惕地冲到她身前，隔了半米不停吠叫。
程岩倒没离开，上前两步冲狗凶了声。两只狗认出了主人，暂时忘了生人，摇尾晃脑围着他转。少年侧过脸瞥了她眼，见她没被吓到，引着小狗回家。
程蔓跑过来牵起她回家，绕在她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周老师，我带你看看我家。”
“周老师，这朵花送给你。”
“周老师，你好香啊。”
……
院内是夯土地，做了条简单的砖石小道通往堂屋，院两边砌了菜园，各种棵果树。程岩正把两只狗锁在树下。
屋内正墙上挂着神仙图，画卷有些发黄，想来有年头了。下方长条桌用来摆放香炉蜡烛另一些杂物。一侧墙壁还挂了两幅黑白相片，上面的年岁旧了些，是个中年女人，下面的是个年轻男人，程岩有五六分像他。是他父亲吗？周溪回头。
少年跨进堂屋，不明白她看他干什么。指了指门边，“你东西放那了。”
她点点头。
程爷爷停好三轮车，从菜地里薅了把绿叶菜，“小山，把行李再搬到二楼南边房间，那里亮堂，给周老师住。”
南边房间？那不是他的，“我住哪？”
“一周就回来个一两次，先睡东南屋吧，反正草儿也不睡。”
“嗯嗯。”被点到名的小女孩点头，“楼上黑糊糊的，我才不要一个人睡上面，我靠爷爷睡。”
他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认命拎起行李。
西边灶间里，程爷爷洗好菜，“周老师，你还没吃嘞。”
“哦，我在教育局吃过了。”她这才想起，忙碌了一上午，他们恐怕没吃午饭呢。“我来帮您。”
走进灶间，几平米的空间内烧饭的只有土灶。
“不用不用，别进来，省得弄一身灰。就下个面条，快得很。”程爷爷忙碌间已往锅里舀好水，坐下点火了。“草儿吃过没？”
“我在小北爷爷家吃过了。”屋外程蔓蹲在树下逗小狗，听得问，大声回道。
“那去问问你哥。”
“我去吧。”周溪没用过土灶，在里面也是碍手碍脚，从灶间出来顺带提起自己两大包东西，往楼上走。
房子倚山而建，楼梯连着二楼走廊只有几扇气窗透光，木质楼梯踩上去吱呀呀响动，听得她害怕是不是年久失修。踏上二楼平台，左右观望，她的行李放在了那间有阳台的大房间里。斜对面还有间房，里面传来些许声响。
另间房本是给程蔓的，不过很久没住了，地面床上落了一层灰。程岩掸完床垫，又从角落抽出扫帚，扫了几下，一条细长的影子从门口投至脚下。他转身，女人正倚着门，探头上下打量。
被他发现，周溪收回目光，“爷爷喊你下去吃饭。”
程岩放下手上东西，准备下楼。走到门口，她还靠在那。
“要不我睡这边吧。”她提议。
离近了，发觉他比她以为的还要高，一米八几的个子立在那将空间都挤的狭小，更别说角落那张单人床，不知睡不睡的下。
少年深褐色眼眸天生带几分漠然，沉默了会儿，低沉下嗓音，“不用。”
侧身，像要避开她般跨出门，匆匆跑下楼。
周溪蹙眉，盯着空荡的楼梯间。他是不是不待见自己啊？就因为撞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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