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岩心中忽然空落，上前一步。
“不讨厌…你。”
直觉告诉他应不会是讨厌，也告诉他不要去想是什么。
周溪笑了下，“没关系，你不是要出去吗？”
“周老师，是这个吗？”程蔓提着箱子插进两人中间。
“对的，谢啦。”
周溪接过打开，翻出碘酒棉球。不再理会他，自行处理。血流了好一会儿，伤口已经开始凝结。有些脏污擦不掉，她用了点劲。
“嘶——”伤口被扯到，痛得倒吸了口气，鲜血再次渗出。
走近蹲下，程岩伸出手，“给我吧，我来。”
眼神直愣愣望去，心脏蹦得要跃出胸膛，他努力压下不对劲，手往前。
“不用，我……”少年倔强的神情让她咽下要脱口的话。想了想，把东西给他，“麻烦了。”
算了算了，不要在意，随便吧。她对自己说。
巡逻完的小狗摇着尾巴回家，路过特意蹭了蹭主人，再窝回原先地方打盹。程蔓喝完水休息好了，觉得无趣，说了声又去河边。
院中重新恢复了安静，少年手法细致，只有些细微疼痛。风吹过树枝，簌簌有声，阳光透过重叠叶片落于眉睫，周溪眯眼望向院墙，困倦感一点点袭来。
程岩包扎完毕，太久没听到她动静，抬起头，女人歪着脑袋睡着了。白净的脸上，阖起的睫毛漆黑卷翘，光打落，投下茸茸剪影，菱唇微启，鼻头翕动，漏出清浅呼吸。
不知看了多久，忽来阵风，日光转阴。几缕发丝吹落面颊，周溪眼皮跳了跳，似要醒来。
他吓得站起，踢到一边医药箱。
呼吸声加重，衣料摩挲滑动，她翻过身，又安详睡去。提起的心放下，少年弯腰收拾好箱子，小心翼翼离开。
灶间，程岩比以往每次做饭都认真。山里寒气重，家家户户会种些花椒辣椒，菜里放点，调味也驱寒，天长日久成了习惯。她说她不能吃辣，他便一点也不用。
时近正午，爷爷还没回来。估摸着是在田里干活干忘了，他分了些饭菜出来，舀上两勺辣酱，准备先送过去。
走出堂屋，树下的人还睡着，大概中途醒过，阳光照得难受脱了外衫挡住眼。
“小山，小山在嘛？”阿莱光脚打赤膊跨进院，两手各提了条鱼，大喇喇扯起嗓，“让你去拿怎么不去，还要我送来！”
程岩皱眉，忙跟他比了个噤声。
“你干嘛？”阿莱觉得好笑，踢他，“鱼放哪？”
躺椅上，女人被吵醒，翻来覆去伸懒腰，扯到伤处，哼唧着拽下遮脸衣服。
“哟，周老师，脚还好吧。”
周溪还没彻底醒过来，懵懵眨眨眼，才慢慢把目光移到说话人身上。没认出来是谁，但还是点了点头。
阿莱乐了，两条鱼合一手抓，拐着程岩回屋。等外面人看不见了，“那个周老师结婚没？有男朋友吗？”
程岩甩开他手，接过鱼放进灶间。
“哎，哎，又这死样。跟你说话呢。”阿莱跟进去，扯了扯他，“说呀。”
“不知道。”程岩没好气。
“我猜也是，就你这一棒子打不出个屁的，周老师不兴跟你聊。我自己去问！”阿莱从灶边菜篓里翻出根黄瓜，往裤腰上擦了擦，边啃边往外走。
“这是啥鱼？”程岩喊住他。
“鲫鱼啊？你小子上两天学忘光了！”
“哦。”看人又要走，“村东边河里的？”
“问个锤子！不都看到了吗？”
良久，“哦。”
阿莱挥挥手，转身。
“这鱼放到晚上不会坏吧？”
阿莱拿啃完的瓜蒂砸他，“你个憨货这还要问！”反复几次察觉出不对劲，走过去，“咋，发生啥事了？”
“没有。”
狐疑地扫了扫，确认没发现什么，一巴掌拍他后脑勺，“没有老喊我作甚？”
灶间和堂屋中间的隔道里传出声响，程岩转头，是周溪踮着脚过来倒热水。阿莱比他先一步凑过去，从炉上拎起铝壶，“周老师你把杯子放下，我帮你。”
周溪朝他笑笑，“谢谢。”
“不客气不客气。”水倒满，替她拧好盖子拿毛巾擦干水渍，还给她，“要喝水你就喊声，省得跑来跑去。”
周溪点点头，拿起墙边拐棒，小步跳回去。
“我扶你吧，要不介意我也可以背你。”
“不用不用，我能走。你们聊吧。”周溪加快步子，撩开门帘，走出堂屋。
阿莱呆呆看着门帘晃动，直至停下才啧啧回头，尚且陶醉。程岩站他身后，目光转回那张傻笑的花痴脸。
“谢谢。”“不用不用，你们聊吧。”阿莱一边扭屁股一边走向他，捏起嗓子学周溪说话。“咋样，像吗？”
程岩白他一眼，回去继续宰鱼。
被自己嗲得打了个哆嗦，阿莱回味方才，“我也觉得不像，可她怎么说得娇娇软软的！这就是南方人吗，见识了。”
从篓里再挑出个番茄，放到嘴边，摇了摇头，“可惜啊！”一口咬下。
“上半年我在广东电子厂也碰到几个齐整的南方妞，比她呢感觉还差些。不过心气儿高，要嫁本地的有房的。请吃饭，买这买那，只肯跟你玩儿，没钱更是鸟都不鸟，甭讲带回家了。”阿莱摊手，望向房顶，眼前是旧瓦旧梁，角落还结着陈年蛛网，“现在女的都势力，知道你是穷鬼，谁会跟你！”
程岩手上动作慢下，“伯娘前几天不带你相亲了？”
“嗨，别提。骗吃骗喝一顿，最后发现是个离婚的，还带三岁男娃儿，给我娘气死，跑媒婆家吵一下午。”说到最后，他乐起来，“让她非催我结婚、生娃、抱孙，这下如她意了吧。”
“对了，前天我去镇上修车，你猜见到谁了？”问完停了会儿，自己接上，“就初中我班上那马芳芳，前面山脚后马沟的，有印象吗。”
程岩想了想，“没。”
“那会儿你初一，我初三，应该见过呀。她还是我班劳动小组长，每次大扫除就盯着我拖地。嘿嘿，最后毕业那学期我和她谈了，那小嘴可软了。”回想完长叹口气，“早知道不出去打工了，说不定能和她有些啥呢。”
“现在也不晚。”
“人早结了，娃都会叫我阿达了。但长胖好多，没以前好看。还是学校里好啊，姑娘纯情又听话，一杯奶茶就肯牵手。诶？你高中有啥同学能介绍我认识吗？学妹也行，耍耍朋友玩。”
程岩瞪他，语气重了些，“没有！”
“嘁，假正经。阿莱哥过来人了，同你讲，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程阿莱拍拍他，吃完番茄后一手汁水朝他身上抹。
程岩往旁边躲，“那有水池，自己洗！”
抹了两把，他笑着去洗手。水池靠窗，能看到院中景色，周溪坐回了躺椅，背对这边。
洗完甩甩手，阿莱抱胸盯向那处，“算了，不去找不自在。这妞水灵归水灵，眼光更高，一般人瞧不上。”
顺他目光望去，窗外万物晴朗可爱，树下淡色一抹，轻摇蒲扇，静谧美好的像在梦中。
耳边阿莱还在喋喋不休，臆想她说些难听话。
放下手中鱼，程岩正色，“别说了。”
阿莱勾唇想讥讽两句，却见少年阴沉着脸，嗤了声，败下阵。“不说就不说。”
灶间安静下来，气氛降到冰点。
被驳了面子，阿莱挂脸站了好一会儿，终不解气，硬着头皮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小子也喜欢她吧，她可不把你放眼里。城里支教来的，过个一年半载回去又是吃香喝辣，谁乐意一辈子待穷乡僻壤。面上笑嘻嘻，背后说不定……”
“哐——”
一刀剁下，鱼头飞落地面。
“我不说行了吧。犟驴脾气！”阿莱忿忿，小声骂他几句。
到底解气了，也知他性子，心里想通后活络过来，“我看荒坡那田螺没人管，下午摸些给你送来。还有小杰家，哎呀，忘了，回来这多天，没去看过三大爷，还在医院吧？”
程岩神情凝重起来，“在家。”
“这么快好了？”
“没。胃癌晚期，全切但癌细胞转移了。医生说没几天日子，让接回家。”
阿莱，他，小杰爷爷那辈是亲兄弟，太爷生了四子三女，只不过后来死的死，断的断，只他们三家还在这。小杰家包了茶园，搬山上去了，但逢年过节也会走动。想到这，他多说了两句，“三爷看病欠外面好几万没还清，亚民阿达建筑队做工，抬楼板时溜神把腿压折了，镇医院待两天又闹回家。”
“咋弄成这样？医院咋能不去！”程阿莱收起嬉笑。
程岩没说话，想也知道那点原因。
“这几年我存了点积蓄，看看去。”
“阿莱哥。”程岩放下手上活，“你要能就先垫着，我代打工资还没结，月底到账，到时子俊把钱取出来我再还你。”
“一家人说什么还不还。”走出灶间的程阿莱摆手，“你那点钱自己留着用。二大爷要买药，家里也有吃穿用度，再有一年考大学，你用钱比我紧。要是有啥难处，得和哥说。”
程岩看着他快步跑出了门。
院中，女人仍静静坐着，伸出手摸着脚边大黄狗。垂下的臂膀如雪似玉，在阳光下白得发光，刺痛眼眸。
少年默然收回视线。阿莱有句话没说错，谁乐意一辈子待穷乡僻壤。
*
“我去给爷送饭，你饿吗？要不要先吃？”程岩提着饭盒走到门口。
周溪没回头，依旧同狗玩，“不用，马上一起吃吧。”
一起吃。
低落的心跟着念了念，泛出些甜。程岩掩上院门，出去。
田间搭了棚，爷爷说中午就在那休息，让他下午来时记得带水。程岩应下，拎起空水瓶回家，想着家里等他的人，脚步不由轻快。
程蔓到点回家了，同周溪挤一块刷手机。两人挨头窃窃。不知说了什么，小姑娘脆生生笑起，周溪也挽起唇角，颊边梨涡荡漾。
她们看得入迷，没发现他。程岩回灶间端了菜，又盛好饭才喊她们。
程蔓早饿了，听到声音蹦跳着跑过来。
周溪拄着拐，瞧见他过来，“停，不用扶。”
桌上，程蔓夹了筷包菜，皱起脸，又夹了筷鸡肉，“哥，你没放辣。”
程岩回头，从橱柜拿了罐辣椒给她，“拌着吃。”
程蔓哼哼唧唧接过。“饭太多，我吃不下。”
“吃不完下午不许出去！”
小姑娘不满，盯他眼，气鼓鼓扒饭。
抬眸，注意到周溪欲言又止，“有事？”
她苦笑，“我也觉得有点多。”
“……”程岩不语，看向她的碗，也不多呀，这点都吃不完。把自己碗推过去，“给我吧！”
程蔓抢先撅了好几筷子进他碗里，得逞后冲他笑。
周溪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本着不浪费原则也扒拉半碗过去。看着那碗满满要溢出的饭，担忧，“是不是太多啦？”
“不多不多，爷总夸哥是饭桶呢！”小姑娘坏笑拆他台。
程岩摇摇头，弹了她一脑瓜，“闭嘴吃饭。”
吃完了，程蔓和玩伴约好见面的，趁哥哥不注意忙跑出家门，程岩洗完碗出来，院中没人，左右找了圈也不见，正要上楼，不料在楼梯转角撞见。
周溪不晓得他急匆匆做什么，让出空间，示意他先走。
少年立在原地，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有事？”等了等，见他还停在那，困惑道。
程岩面热，“没……没事。”
迈开步子走了几阶，听到身后拐棒落地声，想说背她上来，但想起上几次的拒绝，最终没转头。
开门，进屋，他靠在房门上，能听到楼梯间声响。是上来了吧，进屋，关门。门又打开，走出来了？要去哪？
“咚咚咚——”
隔着门背几声敲门像扣在他心间。
开门，“有事吗？”
周溪被吓了跳，他怎么这么快。
“嗯？”程岩见她面色惊异又不说话，以为遇到虫蛇了。
“我屋里蚊帐是你装的吗？”她指了指自己房间。
“哦，那个，我看……有蚊子……我洗过了，干净的。上午你没在，想和你说，忘了。我没动你东西。”他语无伦次起来，说到后面，声音渐低，“对不起，我不该擅自进。”
周溪听出个大概，解释道，“没怪你，我就是问一下。程岩，虽然说了很多遍，但还是谢谢你。”
听自己名字从她口中说出，程岩耳廓有些发烫，想抬手摸一摸，强忍住。“没关系。”
她不习惯欠别人人情，“你有什么想要的吗？电脑、平板、游戏机还是鞋子或者玩具？”
猜到她想法，少年一口回绝，“不需要，我没做什么。”
周溪笑笑，也不多说，“那好吧。不打扰啦，你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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