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僵住,嘴角微颤,哀伤哽上喉头,他吞咽了两次才干涩开口:“亚民阿达知道了吗?亚军阿达呢?”
有他在,阿莱镇定了些,“我爹去镇医院接亚民阿达了,亚军阿达那婶儿应该会打电话说的。我,我先来通知你,还有二大爷。”
说着说着阿莱流下泪来,“他走那会儿我还在呢,他说想出来晒太阳,我就把他抱出来了。他原先那么壮一人啊,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去茶园捣乱,三大爷一手一个就把我们提起来揍。可我抱他时,他就剩一把骨头了。”
程岩沉默着听他讲述。
“我从荒坡摸了好些螺狮,坐他门前剪狮尾,三大爷说他想吃辣的,让我到时给他尝个味。我还笑他说,胃口不蛮好嘛。怎么,怎么就一会儿……”他说不下去了,扶在程岩身上呜呜大哭。
周溪从隔间倒了水,拿了抽纸出来。
少年将他扶到桌边坐下,“好了,喝口水,擦擦脸吧。”
“嗯。”他抽咽着,“我没想到去的这么突然。”
程岩没接话,他想起接三爷回来时医生说的话,是这几天了。
“三爷还在时被病痛折磨的不成样,或许对他来说去了才算解脱。”
“我知道。”阿莱叹口气,两人又无言坐了会儿。
阿莱抽出纸抹去眼泪,擤擤鼻涕,“山下还有几家亲戚要说声,我先走了。待会儿你同二大爷去看看吧。家里忙开了,估计缺人手。”
“好。”程岩点头,嘱咐了句,“骑车注意点,别走神。”
阿莱轻声应答,垂着头离开。
风干涸了眼角湿意,程岩深吸口气站起,正想去找爷爷,瞥见一旁周溪。
她先一步开口,“快去吧……节哀顺变。”
少年点了点头,走出家门。
人走后,周溪回到院中坐下,拿过教案看了会儿,哭喊声从山脚传来,近了,又一路去往山上。天光渐渐暗下,等眼睛看得累了,她合上书本,眺望远处。
夕阳西下,余晖将半边天际染得橘红。晚风拂过山林庭院,散尽白日剩余的最后一丝暑气,院中顷刻清冷起来。
她没开灯,慢慢走回房间。打开手机,看着一格的信号,关掉屏幕,她有点想家了。
*
程岩载着爷爷妹妹回家时,接近十一点了,山里黑黢黢一片,只有车灯散发微弱光芒。
车停好,他先抱妹妹下车。小姑娘哭累了,陷入熟睡,怎么都喊不醒,他只能打来水帮她擦脸擦手,盖好被子。照顾完妹妹,他退出房间。爷爷坐在廊下抽烟袋,空荡的黑暗里,一点火光明明灭灭。
程爷爷抽完最后一口,烟斗往地上磕了磕,收起别腰上。颤巍巍回身,瞥见后面的少年,“傻站着干啥,快去睡吧。生死有命,老三是抛下俺享福去嘞。”
洗漱完,他走回廊下望天,夜色斑驳,月淡星稀。明明身体很累,可脑子却不想睡。一闭上眼,就会想到草席上三爷消瘦萎缩的冰凉躯体,灵堂前阿达们为了茶园吵得面红耳赤的可笑模样。他深深吐出口气。
“哐——哗啦——”什么掉落的声响。
回头,就见手机电筒的亮光里,女人黑长发白睡裙,面色惊异望向他。
昏暗底光下,就是再漂亮的脸也被映照得崎岖恐怖。他后退两步,辨认出来人。
开关按下,堂屋灯亮起,周溪提到嗓子眼的心平稳落地。尴尬的从地上捞起手机,拍拍胸口,“你还没睡呢。”
“嗯。”程岩看向地上散落的泡面包,“没吃晚饭?”
回应他的是响亮的肚鸣。
周溪霎时脸通红,捡起包装就要往楼上跑。
“等等。”不知怎的,程岩动手拽住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像被烫到般松手,“你…我…你不会用灶,我帮你生火。”
说完,躲似的逃进灶间。
周溪没法,也是真饿了,本不想麻烦他们,等楼下安静了才偷偷下来,没想被抓个正着。
想到在黑夜里独自静默的少年,跑上楼多拿了包。
程岩烧好水她才进来,看着递来的两包面,“都下?”
周溪点头,又从兜里掏出香肠,“这么晚了,你也吃一点再睡吧。”
灶间热气驱散周身寒意,他垂眸,“谢谢。”
泡面煮的很快,不一会儿便沸腾翻滚,分作两碗捞出,“端到堂屋?”
她摆摆手,从角落拖来长凳,“就在这吧。”抽了双筷子递给他。
两人伏在灶边,肩挨着肩吃面。察觉到他情绪低落,周溪有意找着话题。
“诶?你煮了荷包蛋!”
“顺便的。”
“还是溏心蛋。程岩,有人夸你做饭好吃吗?”
少年抬头,在她惊喜的眼神中嘴角松动、上扬。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
旧灯泡泛出黄光,水汽氤氲卷上房梁,灶堂中未燃尽的树枝爆出噼啪声响,院落里蛙声蝉鸣相得益彰。
吃完,他忍不住侧头偷看她,鼻头粉嫩,嘴唇嫣红,吃得热了,额发被汗珠打湿,有几丝黏在白皙的颊边,看过来时,黑眸圆润晶亮。
意识到她在看自己,他忙转过头,面吃光了,直接捧起碗,咕噜咕噜连汤汁一起喝尽。
“是不是不够啊?”周溪看向锅里,“要不再下点?”
“够的,我之前吃过晚饭。”他盯着干净的碗底,莫名心虚。
“那你放这睡觉去吧,我吃完洗。”
他没有听,一直坐着等到她吃完,收过碗,不让她动手,顾自收拾起来。周溪不好意思全让他干,又没地方下手,就待旁边等他结束。
少年动作利索,三两下洗净锅碗,擦干水渍放回原位。
“走吧走吧!”她压下个哈欠,重新打开手机灯。
大山沉入梦境,虫鸣渐渐低矮。
程岩跟着身前那方亮光上楼,房门前,周溪睡眼惺忪回头道了声晚安
看着她关门进屋,他才摸黑躺回自己床上。小床容纳不下他身体,长腿翘起架在床尾。他闭上眼,胃里暖烘烘的,连带着心也落进片安详的云里。
“晚安。”
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也不知和谁说的。
*
第二天天还没亮,周溪被楼下交谈声吵醒,看了眼时间,继续翻身昏昏沉沉梦去。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揉着眼睛下楼。楼下无人,院门闭起,只有两只小狗和她六目相对。
习俗里白事是人生大事,设灵守灵、吊唁祭拜、出殡下葬需要个三五天,之后还有白事席,都要提前准备。故而一早他们就去了山上,周溪是外人,不必要麻烦她。
她洗漱完回屋,发现门上贴了张纸条:早饭在锅里。顺着纸条走到灶间掀开锅,蒸架上摆着白粥白馍并颗咸鸭蛋。她摸了摸,热的。
程岩大早拿着木材搭设灵棚,搭好后阿莱拖了车桌椅板凳上山,让他帮忙卸货。两人卸完又挨个摆放,多余的搬到储藏室,等吃席再用。
忙完一切,小杰来喊他们吃饭。
程岩看了看天色,日光明晃晃挂上头顶。
“你们吃,我有事。”
阿莱正蹲在地上捧泉水抹脸,“啥事啊!要我开车送你吗?”
无人回应,只有摇动的灌木朝他摆手。
一路跑回家,推开院门,屋里不见人也不见狗。上楼,她的房门关着。程岩在门口等了等,硬是想出理由,才伸手敲门。
“咚咚咚——”没人应。
又敲几下,还是没人。
门上留的纸条被摘下,灶间锅里粥还温热。
正自纳闷,清脆的笑声隔着院墙传来,女人牵着两条狗跨进,小黑顽皮,绕在她后脚跟扑咬玩耍。
周溪边躲边笑,弯腰解开它们牵引绳,“好了好了,自己玩去吧。”
两只小狗见她停下,像是听懂话般,互相追逐着跑开。
她洗完手回身,瞄间廊下立着个人,“你怎么回来了?”
“我……”之前想的理由一见她就忘,程岩转开目光,看到树下打闹的狗,“我回来喂狗!”
周溪顺着看去,“你要是忙的话我可以帮忙喂。”
少年心虚,“不用。”
“哦。”她应了声,往楼上走。本就是小事,不过顺口一提。
说完他就后悔了,“没,我不是拒绝。我是想说……”想什么呢?他不敢说。
周溪觉得他有些奇怪,停下笑问:“什么?”
“没什么。”他低下头,见到她要走,又开口,“你早饭没吃么?”
“吃了个馍啊。”
“那午饭呢?”
“锅里不还有粥吗?晚饭的话我会泡面的。”
周溪猜想他可能只是礼貌询问,毕竟住在一片屋檐下,但自己是成人了,该有的生活技能都有的。
“那你喂狗吧,我回房了。”
她上去了,程岩却泄下气来。
明明一路想好了,为什么事到临头总说错话。
房间里,周溪趴在桌前百无聊赖。手机信号断断续续,娱乐生活接近于无。不过好在还有几天开学,她终于要上班了。想到这点,她觉得既悲哀,又好笑。翻开日记本,随手记录。
耳边,响起清脆婉转的鸟啼,她轻轻推开窗,发现是一只蓝背白腹的小鸟停在院中树上,蹦跳着叽叽喳喳。
她撑头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它扑棱棱飞往远处才收回目光。淡淡炊烟升起半空,鼻尖似乎闻到了饭菜香味。视线往下,灶间飘来的?
灶堂火光映着少年硬朗眉眼,她发现他好像还挺帅气。
“你没走啊?”周溪端了杯水,靠在门边问他。
少年想着心事,乍一下回神。没听清她问什么,倒把脑中编了好久的说辞通通说出。
“我刚很饿,把粥喝了。现在在烧饭,等等…要一起吗?”
“啊?是让我帮你炒菜吗?”
“不是不是,快好了。你吃吗?”
“好呀!但是那边没有饭吗?爷爷和草儿回来吃么?”
“有的。”程岩怕她再问自己不知怎么回,起身盛好汤端往堂屋。
周溪眨眨眼,帅气归帅气,就是说话吧,要么不理人,要么没头没尾。
*
阿莱发现这两天每到饭点,程岩那小子溜得比狗都快。“哎,你去哪?马上开饭了!”
“回家。”
阿莱横出脚挡住,“回家?吃完再回也不迟啊?”
程岩皱眉“啧”了声,绕过他跑走。
“喂!”阿莱喊了几声,却见他越走越快。疑惑中向一旁玩石头的程蔓招招手,“草儿,你哥老回家作甚?家里有啥?”
小姑娘摇摇头,“不清楚。”歪头思索,“哦,我知道了,周老师在家,爷爷让哥哥去帮周老师做饭。”
“这么麻烦,不叫来一起吃吗?”
程蔓没理他,又跑回石头堆玩。
阿莱猜到什么,看向他消失的方向,“这小子!”
周溪也察觉但他虽然每天找各种理由回来,但目的似乎是做饭。想通这点后她有些哭笑不得,她看上去哪里像生活不能自理。
她是觉得没必要这样,但没戳穿,毕竟人家是好心。于是她也会淘米择菜做些能做的。
午后尚无睡意,周溪闲来无事想把树上成熟的梨子摘下,夜里起风刮掉好多,可惜都摔坏了。
先直接摘,再端了板凳站上去采,把周围一圈能轻松摘到的都摘下了,上面仍余不少。她踮起脚继续往上够,明明手指已碰到了,想抓时却总滑落。
如此反复几次,不觉气馁。她叉腰,喘着气盯向那颗顽强的果子,却见它晃了晃,降到自己眼前。
一只手横过头顶,将树枝压低。
云飘过天空,忽明忽暗的光线里少年偏头,“现在可以了吗?”
树叶沙沙作响,果木清香离她又近一步。周溪回神,抬手摘下后,便又有一簇被压低。
直到他能够到的也被摘完,程岩后退两步朝上望,“还有些要拿梯子了。”
“已经摘好多啦,上面就不麻烦了。”
周溪将摘下的果子放回篮里,注意到他挎着包,旁边地上还放着编织袋。“去哪吗?”
“回学校,明天报道正式上课,宿舍今天会开放。”
少年拎起编织袋,继续往外走。
“走路去?要不和爷爷讲一声送你?”她上午听见丧乐敲打着一路远去,应是出殡了,不过程爷爷现在还没回来。
“爷知道的,他这两天精神不好,不用送了,我自己搭车去。”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再见。”
周溪站树下挥了挥手,想到什么,抓起几个梨跑去,“等下。”
她扯住他手腕,将两个放进他掌心,又把另两个塞进包里。做好一切,抬头笑了笑,“好了,再见。路上小心。”
胸口像被谁轻易拨弄,又酸又涩,程岩垂下眸,“嗯。”
傍晚时分,爷爷带着程蔓回来了,从席上搂了菜,就着周溪热好的饭一起吃了。
饭后,问起程岩,周溪道下午就回学校了。爷爷点点头,精神仍萎靡着,一步一颤回了房。
程蔓还小,不懂生离死别,哭了第一天,后几日便恢复过来,此时听见哥哥走了,有些不开心,“哥哥是坏人,又要好久回来。”埋头咕囔。
周溪走到她身边蹲下,变出卡通笔记本,晃了晃。“开学礼物。”
“诶?”小姑娘被吸引,情不自禁抚摸上漂亮的本子皮,“给我的吗?”
“嗯。”把本子放她手上,又从包里摸出笔、尺、橡皮,“还有这些,都是送你的。”
程蔓乐的一把搂紧她,“周老师,你太好了。”
她看起来真的很喜欢,又翻又闻,直到天黑了,爷爷喊她洗漱才恋恋不舍收进书包,收好后跑出房,叫住要上楼的周溪,“周老师,明天我能和你一起去学校吗。”
“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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