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在心里彩排了许多遍，但站上讲台那一刻她还是控制不了紧张。讲台下，是三十多张稚嫩的小脸，好奇望着她，有的坐得端正，有的窃窃私语，都在等她说些什么。
周溪呼出口气，“大家好，我是你们新学年的班主任，我叫周溪，你们可以叫我周老师。”
话音落，程蔓忙带头鼓掌欢迎，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跟着激动起来。
“下面我想认识一下你们，可以请你们简单做个自我介绍吗？”
有活泼的小孩已经蹦跳着站起，要举手发言。
互相介绍完后，周溪先投票暂定了班干部，明确班级公约和班干部职责，再让他们把新教材下发，最后带着学生们打扫好教室就到点放学了。
第一天下午不用上课，放完学她回到办公室。其实也不算专门办公室，是一间空教室摆上几张办公桌围成的。
她进门打了声招呼，在李校长介绍下挨个认识其他几位老师，又从手袋掏出钢笔礼盒，作为见面礼送给他们。老师们推辞了几次没成功，被她劝说收下，还约她等忙完开学再一起吃饭。
安静的办公室逐渐热络起来。
聊了会儿天，有老师收好包下班了。周溪整理完自己办公桌也准备走人。斜对面李校长看到她起身，招招手，“周老师，有件事要麻烦你一下。”
周溪走过去，李校长递给她一张纸，上面是一些学生的家庭信息表，其中勾画了两个。
“这是我校刚毕业六年级学生，镇初中却一直没收到他们报名信息，希望我们能协助去学生家中查看情况，让他们尽快上学。”
看着名单周溪蹙起眉头，上面有十来个学生，初中不是属于九年义务教育制吗，怎么会这么多。
李校长解释道：“镇中学的老师们因为这事已忙半个月了，眼瞅开学了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找到我们这的。其他老师我同样分派了任务，这几天都挨家挨户走访劝说。给你的这两家呢，正好离学校不远，离你住地也不远。所以……”
“哦，我是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多孩子没上学。”
李校长叹了口气，往年也处理过类似事，把情况经验和她说来。
了解完情况，周溪一时有些唏嘘。李校长让她不用有太大压力，先去摸一摸情况，不行再一起想办法。
她应下，刚走出办公室。程蔓从班级里小跑追上，“周老师，你总算出来了！”
“嗯？你一直在等我？有什么事吗？”
“等你一起回家啊！”小姑娘说得理所当然，之前她一直都是一个人回家的，现在好了，终于有伴了。
周溪笑起，“这样啊，那我下次一定早点下班。”
“嘿嘿，没关系，我也没有等很久。”
“走吧。”
回家路上，她想起那张信息表里的地址，“草儿，你知道山沟村在哪吗？”
“好像看到过，嗯……想起来了！是那个吗？”
顺着她手指方向，周溪看到挂在岩石上的褪色村牌，再后面是隐藏在树丛里的村庄。
程蔓停下和她一起远眺那个小村落，“周老师，你要去那吗？”
“下午再去吧。”周溪收回视线，牵起她转上山路回家。
*
睡觉铃打过一遍，楼道里逐渐安静下来，只余几个人还在廊下挂着洗好的衣服。程子俊哼着歌从楼上三两阶一跨下来，直接推开了转角第一间寝室门，差点撞上洗漱间出来的哥们，笑嘻嘻道了个歉。
走向程岩，“小山，数学提优册第二节你做了吧，快给我抄下。”
程岩在整理床铺，闻言书包扔过去，“自己翻。”
程子俊轻车熟路，三两下翻出，又从自己裤兜掏出习题册趴他床上开始抄。
动笔没多久，睡觉铃开始打第二遍。程子俊骂了声，从他枕边摸出手电打开继续抄。铃声停下，寝室灯自动关闭。
程岩走回床边，靠着床栏等他抄完。
“最后两题记得别抄全。”
“懂的懂的，前面选择我就故意错了几个。”
过了会儿，程子俊抄好，习题册重新卷卷塞回裤袋。探出头左右瞄了眼，宿舍里睡觉的睡觉，看书的看书，没人注意这边。
他从另一侧袋里摸出沓钱，朝对面比了个数，眼里藏不住喜悦，压低声道：“这是你的，我自己的拿了。”
程岩接过，“谢了。”
“谢什么谢，大多你在出力。”
伸了个懒腰，程子俊双手垫头靠向墙壁，“哎，我爸出差了，周末放假要不回我家？”
把钱塞进书包夹层，程岩想了想还是打开柜子，柜子空荡，只角落里摆着几个梨，他动作一顿，某些刻意压下的画面再次浮现。
没听到回应，程子俊侧头，程岩扶着柜门，看不清表情，像在出神。翻身往前挪，“发什么呆啊！嗯？梨有啥好看的？问你话呢。”
程岩将书包放进去盖住，关好锁上柜门。
“这周……要回家。”
“行吧，是家里有什么事吗？”
又是沉默。
程子俊不解望去，想起他前两天也是这样，经常性恍惚，有些担心，“小山，你没……”
话说一半，想起老爸上周晚饭时说村里包茶园的老头去世了，还是小山的三大爷，连忙住嘴。
“嗯？”程岩没听清他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程子俊实在想不出安慰的话，站起身，拍拍他肩膀，“会过去的。”
“什么过去？”
忙打了个哈欠，“我困了，先去睡了。”
学校周五不设晚自习，下午四节课后就可以走。程岩整个半天都有些心不在焉，看着教室的钟表，提前收好书包。下课铃一响，任课老师看着明显躁动起来的班级，大手一挥，不讲课了，让他们放学。班级更是一阵兴奋哄闹，少年在笑闹声中从后门离开。
各年级班级里都有人三三两两跑了出来，安静的校园顷刻沸腾。程岩被人群带着小跑出校门，来到站台看见时刻表，他才蓦地记起，回家的车次是定好的，不是来的早就能回的早。
不过也只要再等十五分钟，他找了个空点的地方站好。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对，不好，他不能这样。
挤挤囔囔上了公交，颠簸一个半小时，等到残阳敛尽余晖，天色将暗未暗，他才从车上下来。
清爽的晚风吹走车上浑浊的空气，程岩加快步伐，明明是走了千万遍的路，越接近家门却越控制不住期待。
推开门，先迎接过来的是两条狗，上蹿下跳地往他身上扑。爷爷正在给院里菜浇水，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眼。
“回来了。”
“爷。”他叫人，放下包过去帮忙。
程爷爷把瓢递给他，直起腰擦了擦汗，“饿了吗？马上开饭。”
少年余光扫过堂屋，不见有人，再往楼上看去，窗户是关着的。
“草儿呢？”
“刚小北寻她玩，俩不晓得疯哪了。好了，不用你浇了，去喊她回来吧。”
他应下出门，从小路上去没走几步，杂草堆里两人正撅着屁股逮蚂蚱。他发出的声响惊走了藏在草叶中的一只。
小姑娘不满看去，见是他，立马变脸，“哥，你放假啦！快看快看！”
她提起草绳，上头串了五、六只。
一旁小北也展示起他的战利品，“小山哥，我也捉了好多。”
程岩摸摸俩小脑袋，“时间不早了，回家吧。”
天光逐渐昏暗，再想捉也看不清，两人只好约定明天见，挥挥手告别。
程蔓蹦跳着跟上哥哥，爱不释手地摆弄蚂蚱，快到家门口，忽然问道：“哥，周老师到家了吗？我要送她一只。”
“她还没下班？”
天黑的很快，山路难走还没路灯，她一人不安全。
“下班了，只不过周老师这两天下班后总往山沟村跑。”
“去那做什么？”
“不知道！”
饭菜香隔着数十米飘出，程蔓被勾得肚子咕咕叫，不管面露忧色的哥哥，撒腿跑回家。
程岩想了想还是先进门。
堂屋亮起灯，程蔓挨个摆放碗筷，爷爷在她身后端出饭菜，她果真没回来。
“站院里发啥愣，过来吃饭！”爷爷坐下喊他。
“不再等等？她还没回。”
“对哦，要给周老师留晚饭吗？”程蔓吸溜了两口粥，抬头问。
“灶里留了。周老师上班前说过今天回来的晚，让咱先吃。”程爷爷瞄向外头，“天黑这快嘞，我快点吃完去接她吧。小山，你……”本来想叫他洗碗的，却见少年从抽屉翻出了大电筒朝屋外走。
“你去哪儿？”
“你们先吃，我去接。”
*
开学事一大堆，除去备课上课，还要彩排校合唱团节目，为县教师节活动做准备。下周会有电视台来拍摄宣传片。
她很好奇为什么一个山村小学会有合唱团。李校长把这件事交给她时，和她说是之前来支教的宁老师组建的，有段时间他发的唱歌视频在网络上很火，被市里表扬了。
现在宁老师家里有事会晚两天回来，县里任务压得紧，学校其他老师又一窍不通，只能指望她了。
她音乐素养其实极低，幸好会使用宁老师留下的功放音响。表演的歌曲合唱团上学期排练过，她就放放音乐，让他们跟着唱，熟悉旋律。
彩排完，又赶去山沟村没上初中的女孩家，女孩是想读书的，可家里条件太差，父亲车祸去世，因是主责没赔到钱。下头还有个三岁的弟弟，爷奶身体也不大好，就不愿让她念书，想留在家里帮衬帮衬。
前几天她一直在做女孩长辈工作，去找了乡镇民政部门负责人了解低保政策。女孩母亲有被说动，现在还坚持的是爷爷奶奶，她准备和他们好好讲讲政策文件，帮他家把低保办下来，家里有份保障，女孩能更好读书，也方便后面申请助学金。
这次她拜托了村委会干部一起去，低保申请已经写好盖好章了，等周一先交到镇政府，再递送县民政部门审批，大概一两周就会公示，快的话当月就能领到补助。
有了本地干部支持，女孩爷奶明显松动很多，拉着他们说了很多家里的困难，硬是听村干部保证能拿到补助才放女孩去读书。
虽然这事折腾了快一周，但最终是个好结果。周溪走前抱了抱那个内敛沉静的女孩，看着她泪花闪烁的双瞳，觉得一切劳累都值了。
出来女孩家，她再三感谢了帮忙的村委会干部，塞去包香烟，与他笑着道别。
此时天已全黑，乡间月光倒是皎洁明亮。周溪走到岔路口望着夜月放空了好一会儿，才点开手机灯光，慢吞吞拖动脚步上山。
走上山道，月光被草木遮掩，崎岖的小路更加难走。两旁树影憧憧，尖锐刺耳的虫鸣像是伏在她后背，吵的头皮发麻。周溪不敢停留也不敢乱看，只盯着脚下一点手机光亮，快步走着。
经过一丛灌木，忽的窜出个什么，扑打着翅膀冲向她，周溪尖叫了声往后躲去。
那东西像被她吓到，凌空转变角度飞过她肩膀，落进草丛，似乎是只野鸡。
周溪抚胸大口喘气，背上出了一身汗。手机刚被吓得掉落，不知碰到哪里，电筒熄灭，唯一一点亮光消失，四周陷入可怖的黑暗。
耳边诡异的虫鸣再次袭来，窸窸窣窣，腹腔颤动、盘旋嗡鸣，一阵接着一阵，低矮过后骤然尖利拔高。她无端感到有无数只虫子沿着小腿往上爬，瞬间毛骨悚然。
她想跑，可腿软得迈不动，嗓子像被堵了团棉絮，难以发出声音。她急需一些光亮，蹲下身往地上摸去，她记得手机应该掉这的。
摸到了，方方的，是她的手机。按下开机键，亮起的屏幕柔光消弭了潮水般要把她淹死的恐惧。
周溪刚想起身，却看到身后不远处一束强光扫过，急促的脚步声踩着草丛过来。
惊惧过后，大脑中不断闪现曾经看过的悬疑剧，强健、分式、抛是，忙按灭手机，一动不动。
程岩面色愈发难看，他先去了山沟村，问到周溪去了哪家，可找到那家，人却说周老师走了有十多分钟了。但他一路下来没看到，想到上山的岔路口，他只能猜测她或许走错了路。
刚刚他确信听到了惊叫，急跑过来，却什么都没见到！到底遇上了什么，她人呢！不好的念头升起。
“周溪！”
少年用力的吼叫穿破黑夜直达她身边。
她抬起头，依稀看出是个年轻高大的男性。
“周溪！”
他大喊她的名字，藏在音量下的焦急与害怕被夜风传远。
这一次，周溪辨认出音色，举起手机，“这，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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