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间隙,歇了许久的雨又噼里啪啦落下,那雨像捶在心上,柳泉鸣踌躇不决,几番审度。
罢了。
若要抽身,得先斩断连丝。
“殿下,我曾谏言大兴水利。”
陈河之死的事被她一语随意带过,李鸿岭起先还在奇怪,以为这位小骗子又要做什么糊弄人的事,不悦之余,他稍稍蹙起眉尖,看着她。
柳泉鸣的表情却正经得不见一点别的情绪。
沉闷的空气中飘过泥土被雨水冲刷翻新的味道,雨声在他抽离思绪后变得明显起来,犹如碎掉的珠子接连砸在地上,哗啦作响。
不过片刻,福至心灵,他向外看去。
大雨连成了线,滴落在地溅起不大不小的水花,潮湿的地面倒映天上昏暗的云层。
“你要说什么?”在柳泉鸣灰扑扑的脸上扫了一圈,李鸿岭轻垂眸子,问。
柳泉鸣拿捏着说话分寸,道:“如今大雨突降,雨水成灾,若无提前预备,恐生事端。此事关乎民生,殿下怎可怠慢?”
如她所料,她话音方落,李鸿岭眸子里并不算温和的情绪一闪而过。
柳泉鸣道:“立夏方兴水利,汛涝仍难阻。樽月有通大安国长下之河,维系民生庄稼。我原以为写谏言上奏,殿下定会未雨绸缪。”
“修建水利并非我一人能定夺。上奏陛下获批后,还需工部传令各地,其间财银匠作诸事,皆非我所能做主。”柳泉鸣字句中全是对李鸿岭漠视此事的抱懑,可语气恭敬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李鸿岭忍住被他下意识纳为属下的柳泉鸣冒犯的细微不适,为自己辩解道。
末了,眉尖轻压,他问:“为何谈及樽月……”
话语中断,他明白了柳泉鸣的意思。
自被册立为储君,他的一言一行便被框定在未来君主的范式里。他首先是皇帝的臣子,其次是储君,最后才是他自己。
立身权力漩涡的中心,上有君父威压,下有百官瞩目,背有皇后掣肘,无形箭矢始终瞄准他,高台之上他身不由己。
他或许能做心系万民的好太子,却不是以民为初心的李鸿岭。
他追着李钧来到樽月,一方面是为了调查李钧与私盐之事的关联,另一方面却是因误会被柳泉鸣背叛产生的怒意裹挟失去了理智,想追来看看,这小骗子究竟瞒了多少。
此刻化解误会,他将全部心思放到了李钧身上,这时的他并无储君身份加持,只一心一意想要击溃这位多次阻碍他的皇兄。
谈及水利,他思绪繁多,既考虑了那位的心思和百官的看法,也难免盘算此事对自己的利弊,唯独百姓的祸福,被他排在了最后。
柳泉鸣此言点醒了他。
让他意识到自己算计权力忽视了的东西。
他递过折子给陛下,而李钧觊觎储君之位已久,对他的行踪动向素来留意,此事想必也被其察觉。
此刻来这里,也是为了修建水利这事?
河道总督汪离元这些日子好似因政务暂留在樽月。
“柳姑娘思之甚广,实在钦佩。”他意味不明地看向柳泉鸣,柳泉鸣在他极具压迫不容忽视的目光中镇定自若。
她道:“殿下,关于陈河之事,小女想见一见那丫鬟。”
目睹陈河惨死之状的丫鬟,是李鸿岭租下这所客栈时,原家留用照料杂事的奴仆,此人行事干练寡言少语,极为适合做事。
她在李鸿岭带有审视的凌厉目光之下低眉垂眸,乖顺地回答了每一个问题,对于相同的问话,不厌其烦地又答了一次,“奴婢见到那人时,他已经倒在地上了,并无旁的人。”
大厅之中,陈河的尸首还留在地上,柳泉鸣脑海里回忆过他骇人的死状,寻了个离尸体最远的角落坐下,远远地打量丫鬟的举措。
李鸿岭:“你在什么地方发现的尸体?”
“奴婢从后门回来时发现的。”
“你去外面做什么?”
“奴婢去采买东西。”
李鸿岭坐在椅子上,搭在身旁桌面的手小幅度地敲打桌边,“御风说,他听见你的叫声,赶来时就见人倒在了地上。”
丫鬟道:“奴婢素日勤勉当差,府中谋财害命之事从未曾见。今日突遇尸身,一时惊惶失措,竟惊扰了公子,实非有意,还望公子恕罪。”
不对。
一个下人行事谈吐如此周到,不该只轮到当值杂事。
柳泉鸣仔细打量丫鬟,见她藏在阴影下的眉目如常,举止稳当,并无她口中的惊惶失措。
李鸿岭道:“此事牵扯甚广,恐影响我要紧之事,你绝不可向外透露半分。”
丫鬟道:“奴婢知晓。”
李鸿岭:“只是——”
丫鬟一顿,微抬眉眼,似在窃窃打量李鸿岭,但此动作被她掩藏极好,不仔细看分毫不觉。
李鸿岭浅笑:“你家中可有亲人?”
丫鬟道:“奴婢双亲皆亡,自小就跟着主家。”
“先前念及你若有家人,我可拿钱安置,以安你九泉之下的魂灵。”李鸿岭稍作停顿,“如此看来,倒省了一笔钱。”
他上一句说完,另一句又缓缓接上,“死人的嘴,才最靠得住。”
闻言,丫鬟猛然抬头。
乌云蔽日,白日也阴沉沉,堂中屋顶挡住大半日光,更是昏暗。
一直低着头的丫鬟融入了模糊的昏黑之中,在她抬起头时,少得可怜的光线落在她脸上,面容才逐渐清晰。
柳泉鸣看清了她的脸。
并非绝色也非庸常。
但是却很熟悉的一张脸,不知在哪见过,是前世还是今世,是京城或是樽月。
她心中陡然升起了悚栗,即刻起身走向李鸿岭。
她此举来得突然,守在旁边的御风和景辉不约而同一同跟来,为他们的默契惊讶得面面相觑片刻,剑鞘相抵,拦住了柳泉鸣的路,“柳姑娘。”
毕竟她方才才趁景辉疏忽拔了剑指向李鸿岭,有了前车之鉴,加之为了保住景辉的屁股,不得不防。
柳泉鸣轻扯嘴角,只好站在了原地。
御风和景辉收了剑,站回李鸿岭身后。
李鸿岭余光扫过他三人的动静,接着对丫鬟道:“你若有心愿未了,尽可一并告知,我会在你身后替你一一了结。”
他并非草菅人命的性子,此举依了柳泉鸣的愿,意在他处。
丫鬟不知在做戏,掀开眸子时的惊讶早已淡去,她神情漠然,冷笑了一声,“了结?”
寻常百姓闻及杀人灭口的言语,要么跪地求饶,要么勃然大怒,她却淡然处之,早已暴露了她的不对劲。
想起柳泉鸣所说:“陈河逃之甚急,他武功并不弱,从柴房逃出后自是要选择最快离去的方式,自厨房的窗户离去是最近的路,何至于绕到后门。此地一干人等不会从客栈后门进出,被丫鬟发现是必然的事,思来想去我总觉着有不合理之处。先去盘问那丫鬟,吓唬一番,说不定能误打误撞问出些别的东西。”
李鸿岭嘴角噙着笑,眼里却不带笑意。
好一个“误打误撞”,还真让她歪打正着了。
丫鬟眼神里带着狠厉,素衣将她未施粉黛的脸衬得苍白,“奴婢自小便有一心愿……夙愿未了,实难瞑目。公子既已开口,还望公子为奴婢了此心愿——”
她右手折腕,指尖摸索衣袖间,利落抽出一把匕首,握紧刀柄时,左腿点地一跃而来,刀尖朝着李鸿岭的眉心,“取你狗命!”
李鸿岭向后一仰,刀尖堪堪划过他的眉尖,御风即刻拔了剑,横剑斩向丫鬟的颈部。
丫鬟挥匕相抵,金铁交鸣之声刺耳,她在空中旋身一圈稳稳落地,蹙眉扫过拔剑护在李鸿岭身前的御风景辉二人,看向了别处。
柳泉鸣很有“空有脑子百无一用”的自觉,在众人动起手前,早退到了一旁。她冷眼旁观间,目光忽地与丫鬟对上。
丫鬟眼里戾气太重,柳泉鸣一怔,只不过愣神的几息,丫鬟一跃而来,刀刃抵在了她颈前。
柳泉鸣:“……”
她轻声叹了一句:“好妹妹,我不过是个干杂事的,祸不及旁人,你以我作威胁是无用的。”
“柳泉鸣,我识得你。”丫鬟一手扯着她的肩膀将其推到身前,对着李鸿岭道:“素闻李鸿岭沐猴而冠,假济世之名,行害民之实。今日目睹其行,知他草菅人命,果真窃居储位。”
素闻?
从哪听闻的?
李鸿岭向来贤名在外,深受百姓爱戴。与他相识五载,不算熟稔万分,但其绝非那丫鬟所言之辈。
也不知这丫鬟受了什么人的教唆,能有这般歪曲的认知。
柳泉鸣默然,碍于颈前这把匕首,没多管闲事替李鸿岭澄清污名。
御风往前迈了一步,丫鬟见机便动了手,她下手极狠,刀刃刺进了柳泉鸣颈肉,皮开肉绽时鲜血流下。
柳泉鸣吃痛地蹙眉,性命垂危时还能分心记起何花颈间的刀伤,迟滞地深刻共情到那份刺骨的疼。
李鸿岭眉间轻轻蹙起又松了下去,抬手拦住御风,对丫鬟道:“你要做什么?”
丫鬟笑着说:“我说了,我是来取你狗命的。”
李鸿岭脸上挂着和煦的笑,语气却带着几分淡漠,“你觉得,我会傻到用自己的命,去换你手里那人的命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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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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