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远的拜帖被小心地放在沈千澜的书案上，烫金的字体在桐油灯下泛着微光。钱叔和福顺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脸上混杂着激动与不安。
“小姐，郑参军亲自下帖……这是天大的面子啊！”钱叔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可……官字两张口，他此番邀约，是福是祸？”
沈千澜用指尖轻轻划过拜帖上“利民之策”四个字，眸色深沉如夜。“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抬起眼，目光清明，“这位郑参军，是个聪明人。他看到了商盟的价值，也看到了……我的价值。”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寒川镇的灯火在冬夜里零星闪烁，比一年前已稠密了许多。“他邀我‘共商利民之策’，是试探，也是招揽。他想知道，我这股力量，能否为他所用，能否成为他政绩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小姐打算如何应对？”福顺忍不住问道。
“应对？”沈千澜转过身，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为何要被他牵着鼻子走？他既然以‘利民’为饵，我们便顺水推舟，将这‘利民’之事，做得更大，更漂亮。”
她的思路瞬间清晰起来。“钱叔，立刻去准备。将商盟今年以来，上缴税银的明细、带动周边村落增收的数据、设立抚恤与助学基金的章程、以及未来三年关于兴修水利、推广新式农具的规划，全部整理成册，要清晰、详实。”
“福顺，你去请赵员外过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郑参军看重的是商盟的影响力，我们需要赵员外的人脉，来解读官场上的潜台词。”
接下来的几天，寒川商盟总号灯火通明。沈千澜亲自把关，将一堆堆零散的商业数据，整合成了一份逻辑严密、数据翔实的《寒川商盟惠民兴业疏》。文中不仅罗列了已取得的成效，更描绘了一幅以商盟为核心，带动整个云州北部区域经济发展的宏大蓝图，却通篇不见丝毫居功自傲，只将一切归功于“官府治下有方”与“百姓勤劳肯干”。
腊月初八，醉仙楼听雪阁。
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严寒。郑文远一身常服，提前到了片刻，正凭窗远眺寒川镇的街景。与数月前相比，镇子显然更具活力，街道整洁，商铺林立，往来行人脸上也少了几分菜色，多了几分希望。他心中暗自称奇。
“让郑大人久等了。”清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郑文远回头，只见沈千澜款步而入。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素雅衣裙，只在发间别了一枚简单的玉簪，气质沉静，不似商人，倒更像一个饱读诗书的才女。她身后跟着捧着厚厚一摞文册的钱叔。
“沈东家客气了，是本官来早了。”郑文远微微一笑，目光掠过钱叔手中的文册，心中一动。
双方落座，略作寒暄后，郑文远便切入正题，言语间不乏对商盟的赞赏，也隐约透露出刺史府对地方新兴势力的关注与期望。
沈千澜耐心听着，待他说完，才不卑不亢地开口：“大人谬赞。商盟能有今日，全赖朝廷仁政，官府支持，以及乡亲们鼎力相助。千澜一介女流，不过是顺势而为，略尽绵力罢了。”她示意钱叔将文册奉上，“此乃商盟近年来些许作为及未来构想，疏漏之处，还请大人指正。”
郑文远接过那本装帧精美的册子，起初只是随意翻阅，但很快，他的神色就变得专注起来。里面不仅有清晰的账目数据，更有对民生改善的具体案例，以及对区域经济发展的系统性思考。尤其是那份关于兴修水利、推广农具的计划，不仅可行，而且一旦实施，必将极大提升云州北部的农业产出，这正是他作为户曹参军最需要、也最难做出的政绩！
他越看越是心惊。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商人能有的视野和格局！此女之才，若能为己所用……
他合上册子，再看向沈千澜时，目光已截然不同，少了几分上官的矜持，多了几分平等的审视与重视。
“沈东家这份‘疏’，真是令人大开眼界。”郑文远语气郑重了许多，“却不知，东家需要官府，提供何种便利？”
他终于亮出了底牌。认可你的价值，现在，谈谈你能给我什么，以及，你想要什么。
沈千澜知道，关键时刻到了。她微微一笑，笑容清浅，却带着洞悉人心的力量：“大人明鉴。商盟所求，并非特殊便利，而是一个‘稳’字。”
“哦？如何一个‘稳’字？”
“一，商路畅通，律法公正，此乃经商之本。”沈千澜缓缓道，“二，政策延续，勿因人事更迭而朝令夕改。三，”她顿了顿，目光坦然迎上郑文远，“望大人能成为商盟与州府之间，一道沟通的桥梁。商盟愿为大人政绩添砖加瓦，也望大人能在这云州之地，为商盟遮风挡雨，保驾护航。”
她没有要求具体的税收减免或垄断特权，她要的，是一个公平稳定的环境，和一个强有力的政治盟友。这是一种更高级、更长远的绑定。
郑文远深深地看着她，心中念头飞转。此女不仅商业手腕高超，政治智慧也丝毫不差。与她合作，风险与机遇并存。但那份《惠民兴业疏》描绘的蓝图实在太诱人……
片刻沉默后，郑文远忽然笑了起来，亲自执壶，为沈千澜斟了一杯茶。
“沈东家快人快语，本官佩服。云州商贸繁荣，本就是本官分内之责。日后商盟若遇不公，可持此帖，直接来州府见我。”他取出一枚私人名帖，放在桌上，推向沈千澜。
这便是应允了。
沈千澜心中一定，双手接过名帖：“多谢大人。”
“不必言谢。”郑文远举杯，意味深长地说道，“但愿你我携手，真能如沈东家所言，为这云州，开创一番利国利民的新局面。”
茶杯再次轻轻相碰。
这一次，不再是小范围的商业联盟，而是一个可能影响整个云州格局的政商同盟，在无声无息中，初步缔结。
离开醉仙楼时，风雪已停，清冷的月光洒在雪地上，映出一片澄澈天地。
钱叔跟在沈千澜身后，激动得手脚都在微微发抖：“小姐，我们……我们这是有了官身做靠山了？”
沈千澜望着远处被积雪覆盖的苍茫山峦，轻轻呵出一口白气。
“靠山？”她摇了摇头，眼神清醒而冷静，“这世上，最靠得住的，永远是自己。郑文远今日能与我们合作，来日若利益相悖，亦能翻脸无情。”
“那……”
“我们与他，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沈千澜拢了拢披风，踏着积雪向前走去，“我们要做的，是尽快让自己变得更强，强到让他觉得，与我们为敌，代价高昂；与我们为友，利益无穷。”
她的身影在雪地中渐行渐远，坚定而孤独。
棋局已开，落子无悔。她必须在这复杂的棋局中，为自己，也为追随她的人，走出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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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官字两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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