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纯明在扯谎，顾远征下意识认为。
不知为何，他忽然回想起在“厚泽布铺”时，伙计赵老三说过的话。
五年前的七月十七，老三曾亲眼见过顾父，正是父亲将他从孙薄川的毒打中解救了出来。
七月十七日出现在长安街头的人，怎么可能在七日后死于千里之外的北境？
顾远征直视着李纯明的双眼。
李纯明长相平平，唯独那双眼睛大而明亮，格外传神。
世人皆说“士农工商”中，最属商人奸诈狡猾，可李纯明却像是个例外。大抵是太过精明，精明到所有心机与算计，都能藏在心底的最深处，不通过神情表露出来。
顾远征顿了顿，仔细观察着李纯明的神情，开口问道：“你是否还记得我父亲当年的死？他当真，死于胡人之手？”
李纯明深深看了顾远征一眼，笑容定格在脸上，他垂眸，看向案上的茶盏，轻叹了口气，又抬眸，望向顾远征。
“怎会不记得？我与你父亲、母亲本就是青梅竹马！是从娃娃时期一同长大的！我看着你父母成亲，看着他们有了你，又与你父亲一同去了北境……亲眼看着他接过那胡人的酒，至今，犹记得他倒在我身前的那一幕。远征啊，你的父亲，的确死于胡人之手！”
顾远征放在茶案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攥得更紧了。他目光锐利如刀，直盯着李纯明问道：“我的父亲，当真死于五年前的七月二十四日？”
“这还能有假？”李纯明抬手举起茶盏，饮尽了杯中剩余的茶，缓了缓，才笑着看向他，“我虽从不信鬼神之说，但你父亲若泉下有知，看到你如今的模样，也该为你感到欣慰。”
顾远征坐在座位上，始终不发一言，眼神直直地盯着李纯明，仿佛要透过那副臃肿的皮囊，看穿对方内里的灵魂。
李纯明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语气带着几分疲惫：“伯父我也老了，精力不比当年，也该到就寝的时辰了。远征，你也早点休息，伯父就不陪你了。”
说罢，他转身要走。顾远征依旧不说话，只默默目送着他离去。
直到李纯明打开书房的门，一只脚快要踏出去时，身后突然传来顾远征冰冷的声音，字字清晰：“我定会寻到杀父仇人，将他绳之法，受到应有的惩罚！”
李纯明的脚步猛地一顿，却未发一言，片刻后，彻底隐匿在幽深的夜色里。
李纯明走后没过多久，顾远征也打开书房的门，踏了出去。
夜深露重，天上的月亮被厚厚的云彩遮住，给夜晚增添了一抹阴沉和神秘。
顾远征沿着回廊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于是回头问道：“谁？”
“公子，是我。”顾谦往前迈了一步。
毕竟是在李府，说话做事都得带一份缜密。
顾远征朝幽深的四周看了看，轻声说道：“我们进偏房谈。”
刚一踏入偏房，顾远征便让顾谦插上门，低声问道：“可有查到什么线索？”
顾谦摇了摇头，“我接连几日，趁着老三傍晚下工的时候，带他去东市和西市转了个遍。无论是中原人的小店，还是胡人的商铺，都没寻到当年和老爷同行的男人。”
顾远征眉头紧锁，“父亲当年去北境经商，后又中途回到长安，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处理。能跟他志同道合、一路同行的，大抵也是商户出身。对方若还在长安，就总能有找到的一天。”
顾谦点了点头，应道:“那我抽空，再多带老三去市面走走。”
顾远征又问：“李纯明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顾谦撇了撇嘴，小声道:“还真是有其女，必有其父……这李家老爷，在北境的风评可不怎么好……东西卖得贵不说，还打压其他胡人同行，简直是恃强凌弱的典范。可偏偏他混得最风生水起。”
顾远征似乎想到了什么，下意识的问:“他和那平襄王，来往密切?”
顾谦点头，“何止密切……不但有生意上的往来，据北境的探子报，李纯明还隔三差五给平襄王送钱去呢！”
“回纥族那头呢？李纯明也打点关系了？”
“也有往来！”顾谦上前一步，轻声同顾远征讲，“公子，你说这事，官家难道真不知情？这李纯明在北境，完全是胡汉通吃的架势！官家为何还要褒奖他？”
顾远征回道:“天欲其亡，必令其狂，圣意非我们能揣测。”
顾谦若有所思地点头。
顾远征侧过头，问:“遥歌那边，可还安好？”
“别提了公子，此事我正要跟您汇报呢！”顾谦叹了口气，“老夫人差了两个小厮，天刚黑下来，便往陆姑娘宅院的大门上……泼了整整两大盆鸡血！”
“什么？”顾远征站起来，厉声问，“你们怎么也不拦着？”
“我不知情啊……”顾谦面露沮丧，委屈道，“当时我正跟赵老三在外面找人呢，是回来后别人告诉我的……”
“遥歌呢？可有出来查看？”
“陆姑娘应该还不知情，她今天歇得早，屋里灯早熄了……”
“那便好，”顾远征松了口气，又坐下来，“你差两个人，用水配着草木灰，连夜将那门上的血清洗下来。”
顾谦一愣，“现，现在吗？”
“对，”顾远征点头，“莫要拖延，再晚些时辰，鸡血可就清理不掉了。”
顾谦是个不解风情的，继续问道:“可若偷偷清理，陆姑娘岂不完全不知情？公子为她默默做的这些，岂不白白枉费了？”
顾远征睨了顾谦一眼，“我要的就是她不知情，她若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顾远征不忍心去想陆遥歌伤心的样子。他为她做了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真的能护她安好。
“你再派两人，守在宅子周围，暗中保护她们姐妹。”
“再多派两人吗？”顾谦问道，“之前已经派了两个了，陆姑娘走哪，他们跟哪，只是不让陆姑娘知道他们的存在罢了。如今，还要再派两个？”
顾远征点头，“对，再派两人，专门守在遥歌宅子附近。”
顾谦叹了口气，“好吧公子，您对陆姑娘，是真的贴心。”
“我做得远远不够，”顾远征下意识地回，“你们清洗鸡血的时候小声些，别让她发现了。”
“好的公子，我办事您尽管放心。”顾谦回了顾远征一个笑，便转身走了。
陆遥歌这一夜睡得安稳，她原本想着如今住处已被顾老夫人知道，出于对她的惩罚，对方很可能随时差遣下人赶走她。因此，陆遥歌站在院子里等了许久。
秋日的暖阳照在头顶，偶尔有几只大雁飞过，扑腾翅膀向着远方，瞧着一切风平浪静，陆遥歌松了口气。
大概顾母还沉浸在失去挚友的伤痛中，尚且没对她这个抢走爱子的女人“痛下杀手”。
陆遥歌踏出门外，按照以往的路线，自己一个人前往厚泽布铺。
她心里想着昨日回纥敞的承诺，想着若他真给她一箱银子，她就收下。有了那些钱，她可以在长安城的任何一片土地上，盘下一家属于她自己的店。
走到布铺门口的时候，陆遥歌见到了回纥敞，对方手里捏了块包子，倚在门前吃，像一只懒散的狐狸。
陆遥歌下意识往门里望，以为回纥敞是给她送银子来了。
回纥敞懒洋洋问:“吃了没？”
陆遥歌点点头，依旧往屋里望。
回纥敞继续问:“要不再吃点，萧记的包子，你不一直喜欢吃？”
“我已经吃过了。”陆遥歌踏上门前的台阶，往铺子里走，心里带着点期待。
见她进了屋，回纥敞也大咧咧地跟在后头，幸灾乐祸地问:“找啥呢？跟丢了魂似的。”
陆遥歌里屋外屋寻了个遍，害得伙计赵老三以为她丢了什么东西，非要帮着她一块寻。
连回纥敞也跟着打趣:“怎么，昨日去了趟澄王府，把魂丢在那了？”
“东家还好意思说我……”陆遥歌转过身，语气无奈，“昨日那般骇人的场景，东家自己倒是跑得很快……”
“跑得快的人，难道不是你？”回纥敞好整以暇，抱臂看她，“我可是在澄王府寻了你半天呢，你自己回去，也不差人告诉我一声，害我担心了好久……”
瞧对方又摆出无辜模样，陆遥歌叹了口气，懒得同这狐狸理论，开门见山道:“东家今日来，可是来看账本的？账本每日关店前，我都有整理好，定不会有差错，待我再清点下货存，给东家写份清单，咱们一手交铺，一手交银……”
“诶，你等等，”回纥敞打住她，问道，“什么一手交银，一手交铺的？你在说什么？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陆遥歌一愣，眨巴了两下眼睛，“不是你昨日说，要让我离开厚泽布铺……”
“我哪有说过这样的话？”回纥敞脸上的笑意渐深，装腔作势道，“你在布铺干得好好的，我撵你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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