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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六十章 田螺

第六十章

夕阳如霞光四射的薄纱于广袤天幕展开,虽炽日西下,风却未变得凉爽。

滚烫的青石板覆着一层砂砾,随风翻滚时发出滋滋声,倒像极了热锅里洒上的热油。

热浪扭曲了顺着主街拐进巷子的人影。

“八日前,冰雹来得又急又猛,吴元急调獒奇营始终没赶上。”律阳两手提着食盒跟在辰一清身后:“此为气候异常所致,雷陀殿无法干预。漠县虽不大,但叶捕快忙着救人,也就顾不上防风林了。”

天边血线越收越窄,地上的人影越发模糊,头顶繁星却颗颗渐明。

辰一清接过一食盒开了门,说:“那一盒带霍雅去。”想了想又掏出鼓囊囊的袋子抛过去:“想吃什么自己再去买,獒奇营帮着修屋补瓦的功德早点报上去,别让兄弟们等太久。”

屋里上灯,院中檐下本挂着纱灯,辰一清嫌那玩意儿积沙难看,出门时全给撤了。

历州买海蜇拌冷淘时,拐个弯就带了九个高矮不同,造型古朴的幢顶石灯回来。

天黑尽时,石灯摆放整齐,院里灯星闪烁,鹅黄光晕浓得像绸子,铺了一地。

厨房火上煨着百味羹,蒸腾的白汽飘出窗腾上半空,汇进百家烟火。

沉甸甸的香气悄无声息混进夜色,滴溜溜满院子跑。

辰一清把那几件绸衫抓在手上挨个闻了不算完,对着又薄又软的料子嘟嘟囔囔:记住了啊,七百多岁的大将军头回给别人洗衣服!

说完了啪叽丢进盛满水的木盆,一番清洗提起来拧着,又听噼嚓一声,慌忙展开看看,也不知哪崩了线,再往后只好放轻手劲,小心翼翼。

他站在石灯前,将绸衫晾上横杆,回身一瞥,跳跃的灯苗,闷热的夜晚,皂角的香气,一切似曾相识。

——大师兄,我快热死了,听说你术法新成,能不能变个大扇子给师弟们降降温呐?

说话的人是景耀圣仙坐下弟子,排行十三,辰一清叫他十三哥。

他们都在沣阳山修行,山中湿热,到了夏季,一众弟子便在院中打地铺。

那日大师兄不止变出了大扇子,还有几口大鼎,里面盛满了冰块。

硕大的扇面那么一摇,凉气贴着地滚过,实在惬意。

——小师弟,来来来,我这地方最凉快!

十三哥冲他招手,笑得像夜里的太阳。他觉得不太好,说我这儿也挺凉快的...话没说完,一众师兄将他抬到两个大鼎中间放下了。

——知道你怕热,大师兄再给小师弟加把扇子吧!

一阵风吹起湿漉漉的绸衫,蓦地贴在辰一清脸上。

他借机捉到衣料中残留的天宝香,心道,果然灵丹解了就能慢慢想起过去的事情。

就在这时,院门传来了吱呀声。

“回来啦?”

辰一清绕过湿衣,果然见到一袭结绿袍子的叶自闲立在院门。

他的碎发湿润,领口微敞。

他的胸口起伏,袖口挽得很高。

他的视线将辰一清打量,又望着院子一地鹅黄出了神。

辰一清笑着问他:“好看吗?”

“嗯?”叶自闲像刚醒似的,迷迷糊糊。

“我说石灯。”辰一清指了指:“比纱灯耐用。”

“哦,是。”叶自闲关了门,拘谨得像个客人。

“饿了吗?我去盛汤,你去屋里坐着。”

叶自闲望着他的背影,手摸后脑勺站了半天,觉得这情况怎么看怎么像话本里出现过的田螺姑娘。

但怎么可能呢?这家伙能变田螺伏地雷也变不成洗衣做饭的田螺姑娘。

怕是有诈。

吸着鼻子仔细分辨,没有怨气没有妖气没有幻术没有陷阱,只有仙脉未解、灵丹活跃的上仙一只。

默默洗把脸,换了身衣服,还是觉得心有不安,吊着气进了屋。

四方桌上三菜一汤,一看便是跑了四个州各取一名菜。

菜是好菜,就是提心吊胆的,吃着没滋味。

叶自闲用饭极少发出声响,碗筷皆是轻拿轻放,吃着没滋味也瞧不出来。

辰一清不一样,做什么都是大开大合,但今日却一反常态束手束脚。

筷子在半空碰上,两人相视一笑,气氛客气又尴尬,再回头便只夹自己面前的菜。

两人都觉得怪异,都不饿似的,又感到嘴里嚼的不是菜,是什么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还硌牙的话。

叶自闲挣扎老半天,还是决定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问问那五百两银子。

刚放下碗筷,辰一清先开了口。

“那个...我有话要问你。”

“...你先说。”叶自闲端起水杯呷了一口。

“你我是不是有什么渊源?”

叶自闲差点没呛死。

这反应,再辰一清眼里全然是心虚,心口先凉了半截。

又见他咳得脸红脖子粗,一抬头眼里噙着泪,心又疼得快碎了,凑上前又是拍背又是顺气,嘴里却问不出话来。

“你有事说事...咳咳...”叶自闲摆摆手:“没头没脑的,叫我怎么答?”

辰一清蹲下来,前胸抵着他双膝,两臂把人环着,仰头看他。

“二进魆市暗道,我在你的幻境破了幻术,接着你说曾看着我走远,说明那时你也在我的幻境里。我向仙尊求证,这世上确无人入得他人幻境。”

“我曾想过幻术出自你手。”辰一清收紧了手臂,视线紧紧抓住他:“如果属实,你很可能就是魆市之主。但那不对。”

“为什么不对。”叶自闲蹙眉与他四目相对:“我不喜欢上仙,不是很有可能做出熔炼灵丹的法阵吗?”

“那法阵并不能对付上仙。而且,你不会容忍魆市有如残害孔茟之类的事情发生,也不会容忍凡人被困其中。”辰一清目光笃定:“你只是因为早年某段经历导致对仙籍有偏见,并且你与妖族亲近,对凡人怜悯,你有原则有规矩,不会做出这种事。”

叶自闲脸上闪过细微的笑意,错开视线,声音却听不出愉悦:“我该认为这是赞美?还是你自认很了解我?”

辰一清不再圈着他,而是拉着他的手贴近心口,依然仰视着说:“我只是陈述事实,如果说得不对,以后我会更加努力去了解你。”

不明飞虫掉进灯豆爆出火星时,叶自闲似乎有一瞬难以捕捉的短暂叹息。

“所以,幻术不会是你施的。而我们确实走入彼此幻境,加之我们仙灵如此契合,你又对藏有师父仙灵的石头如此上心,这说明...”

“你...是不是来自沣阳山...”

叶自闲倏地看他,但他却没有尝试在那张脸上捕捉任何神情,只是静静地报以注视。

他的镇定不同以往。

许久之后,叶自闲仍未抽出双手,纤长分明的睫毛低垂着,说:“我虽不记得自己生于何时,但可以明确,那时沣阳山已空无一人。”

“你我既非同门,亦无...”

“好。那你是怎么从气脉封印中把我的元神救出来的?”辰一清说:“那里有仙尊的封印,仙法不可过,你没有仙籍,不是上仙,更没有元神。你是...你是不是...”

没人知道辰一清在过去的几个时辰里,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浮沉。

他反复告诉自己,这样的求证毫无意义。即便他对此心知肚明,却始终无法放下那颗悬在半空的心。

他恨自己不受控制的嘴,真的把求证暴露在眼前,胸间堆积的不安在这一刻彻底变成了恐惧。

“算了,别回答我。”辰一清猝然低头,紧紧靠在叶自闲膝头,强忍着颤栗。

他恨不得收回所有的话,回到叶自闲推门而入的那一刻,一切重来。

他现在才明白,就是那个瞬间,他看见叶自闲风尘仆仆推门而入的瞬间,所有的猜测有了唯一的答案,所有的疑惑化作虚无。

那双晶亮的眼底,一片鹅黄丝绒中屹立着自己的身影。

这才是他要的——那样的注视,才能赋予永生超凡的意义。

“你是谁根本不重要。”辰一清说。

“我只想告诉你...或者说我希望你能忘记过去,从今往后,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像今天这样过日子好不好?”

他咬着牙,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你是谁一点也不重要...”

叶自闲在深长的叹息中抽出手,缓慢地捧起辰一清紧绷的面颊。

他乌黑润泽的长发自肩头滑落,甚至罕见地用拇指在辰一清面上摩挲,喃喃道:“我不想骗你,可你不是说过不问吗?”

这句话像一把刀,径直剖向辰一清内心那个刚刚才被仔细藏匿的角落。

他的恐惧意外又疯狂地生出一种无畏的真实感。

就像月亮应该待在天空、清泉永远属于灵山那样,秘密只要不放在阳光下,就永远是秘密。

“我...”

叶自闲的话被一股闲腥的暖流打断了。

一抹鲜红同时闯进辰一清视野。

二人愣住了。

叶自闲缓缓抬手于人中抹了一把,截断的血痕瞬间续接,淌进了嘴里。

“诶?诶诶!”辰一清如梦初醒惊跳起来:“你别动!你坐着别动!”

等他拿着帕子跑回来,叶自闲依然保持着方才动作。

辰一清将浸过水的帕子按在他额头,掌心起咒,使帕子冰凉;另一手又掐个诀,往他眉心点去。

“啊,好凉。”叶自闲瘫进圈椅,由他摆布:“再来一个。”

辰一清皱眉捏他下巴,往残留血渍的唇上狠狠啄去。

“啧!”叶自闲指指眉心道:“是这里,再来一个千霜诀...”

辰一清往他眉心啄完了,一边照他意思办,一边咬牙切齿:“该死的顾琛,早知今日揍他一顿!”

叶自闲浅浅地笑起来。

连日奔波的疲乏,终于如海底的泥沙翻上了潮头。

“无妨,这段日子封着仙脉,又连续顶烈日跑马,肉身累了。”

“又胡说!你怎么可能会这样流血?”辰一清抓着他手腕把脉。

叶自闲也不挣扎,说:“已经没事了。”

“是煞气的影响吗?”

“是。”叶自闲闭眼笑道:“也不知你这大将军哪儿来这么多煞气,邰元湖倒空了怕也装不下。”

说着摸一把人中,确认没再流血便要起身。

辰一清一把将他按回去,忙道:“你干嘛?”

叶自闲掀开他的手说:“不洗碗不收拾吗?”

辰一清强行把人按住,抓了帕子替他擦着血迹说:“扔了,明日对象带你去束州选套新的去。”

叶自闲瞪眼道:“好你个财大气粗的大将军,知道漠县多缺银子吗?还去束州,买雅丰窑的是不是?你折成现银给我,要用...喂...”

辰一清嘿嘿一笑,把人扛上肩,三两步走到书案旁。

只听咔擦一响,墙面天花板跟印着水光似的,波光粼粼银光闪闪。

“五百两在此!小叶捕快,我可是说话算话的!”

叶自闲站定了,眼里噼里啪啦一片星光闪烁。

“听顾琛说,这回一千两也打不住。”

辰一清把人揽进怀里:“江断云那二百两我出了,这五百两你们先用着,我已经吩咐吴元,算算我还能挪出多少来...”

叶自闲一听不干了,说这五百两乃有约在前,超出五百两算上仙界捐的他也不要。

辰一清两臂抱胸一副意料之中的得意,说我就知道你一定这态度。

叶自闲‘嘁’他一声,转头去收拾桌子。

辰一清就跟在后头,说就算你不同意买新的,碗你也别洗...

叶自闲回他,怎么?大将军连洗碗也包了?洗衣买菜又给银子还洗碗,那怪不好意思的...

辰一清两指离开太阳穴,特意补充:我叫穆彤来洗。

......

院里金光一闪,穆彤现了身。

不说话的毛病好了,蹦到辰一清面前行过礼便问,大将军你找我?

人有些疲惫,但一脸笑意瞧着心情不错。

辰一清拍拍他脑袋,笑问今日饭菜合心吗?好吃?吃了四碗饭?那就好,去把碗洗了,待会儿叶捕快起个阵,我出银子送你去买夜宵。

穆彤脸上笑出了花,挽着袖子说好的好的,正有要事须向大将军请示,洗了碗就来。

第二泡茶出汤时,叶自闲将一封拆过的信抛上桌面。

信封上的落款写着:江州念云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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