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解县连续四日阴雨绵绵，这在以干燥闻名的孜州并不常见。
是日清晨，朝阳初升，橙黄的阳光像一匹绸子，轻轻飘落在青石板街道。
木门响声接连起伏，鸡鸣犬吠，劈柴生火，仿佛是金灿灿的晨光让解县从陌生的潮腥中再度苏醒。
然而，在知县巧正辛看来，下不透的雨云并没有离开，而是团团聚集在自家屋顶，越来越低地压下来。
“老爷，小少爷又吐了，夫人还是高烧不退...”
五日来，巧正辛日日夜夜合眼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六个时辰。
儿子虚岁不过三，平日里能吃能睡活泼好动。起初只是高热嗜睡，县里的大夫上门施了针第二日便有好转。
可夫人不放心，又着人往同川请大夫来把过脉开了方，汤药服了两日，孩子精神头足了，趁着日头好在院里晒太阳。
见他玩闹一阵有了困意，夫人接过孩子，叫奶娘铺床，再一低头，只见孩子两眼圆睁，红彤彤的小嘴张到不可思议的大，嘴角直崩裂开来，却半点声音没有，小脸憋得通红。终于一声怪叫之后晕了过去。
没有高热，没有症状，就这么睡着。偶尔睁开眼，瞳孔灰暗，嘴里咿咿呀呀说一通，没人能听懂。
巧府乱了套。
孜州能请到的大夫车轱辘似的轮了一圈，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永德军、震璋军的大夫也都来过，谁也下不了定论。
发展到近日，喂两勺水，能吐出三勺来，圆乎乎的小脸深深凹了下去，铁青又生硬。
夫人哭成泪人，找不出缘由便怪自己非要请同川大夫，哪怕这么多大夫看过方子都说没问题，她也不放过自己，一日夜便倒下了。
到了这地步，师爷说那漠县叶捕快听闻医术了得，永德军通判的老母亲...话说一半，人已经被踹出了屋子。
巧知县骂声震了天，一个破神棍！他说，变着法子在孜州装神弄鬼坑蒙拐骗，现在又成了神医！顾琛被屎糊了眼，李知州也是个老糊涂，我可不傻！休来祸害我儿！
师爷哪里不知道他家老爷从来不信鬼神，但巧文吉一天天干瘦下去，就算这世上有神医，也怕远水救不了近火。
正琢磨着要不要托奶妈给夫人传个话，府门咚的被砸开了，一阵烈风呼啦啦刮过，天暗了下来，好像真有一团乌云哪也不去，偏将巧府笼了个阴风惨惨。
接着，师爷一背汗毛竖了起来，立在门边的巧正辛瞪大了双眼。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俩竟同时看见几个四肢极长、模糊不清的人影，嘶嘶地低吼，借着风力冲进了文吉的屋子。
“你不是挺忙的？怎么非得跟我跑这一趟？”叶自闲牵着马，踏进解县城门投在地上的阴影。
他一身藏蓝劲装套着深棕牛皮靴，即便跑马近八个时辰，仍是一副清爽精神的样子。
辰一清跟上来拉过他手里的缰绳递给守卫，面色严肃：“两个普通凡人大白天见着游魂，若非二人老眼昏花，就是魂魄怨气极重。”
“哦。”叶自闲把文书递出去：“然后呢？”
辰一清眉眼一松，忧心忡忡：“你恢复得太慢了，仙灵还是很弱，我怎么能让你孤身涉险？”
叶自闲接过单子俯身挥毫，头也不抬：“那请问是谁的责任呢？但凡你仙灵给得爽快些，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是这鬼样子。”
辰一清嘿嘿一笑：“那不一样。你这毛病就得慢慢养，不急。”
叶自闲默默翻了个白眼，连争论的力气都懒得出。
递回纸笔，再接过办好的通行文书，回身问他：“符纸都弄好了吗？”
辰一清亮出符纸晃了晃，反问：“银子谈妥了吗？我看那师爷支支吾吾的，怎么，姓巧的是跟你有过节还是跟顾琛有过节？”
“没有过节，只是...”
刚迈出步子，长街尽头东北角的天空，便吸引了他的所有注意。
“呦呵！真该带顾琛来。”辰一清调笑道：“怨气冲了天，一屋子不说上百，八十只怨魂跑不掉，把顾琛丢进去还不得炸了窝，那才热闹呢！”
叶自闲想想那场景，一只顾琛罩着金光灿灿的护身咒掉进浓郁的怨魂中，正如往热油里撒凉水，无数魂魄势必鸡飞狗跳——嗯，好笑。
但这离谱的想象力是不能表扬的，尤其来自辰一清，否则下次展现的就是惊人的执行力。
随即反手揪着人领口嘟囔：“别发神经了快走吧...”
真到门口，叶自闲却停住了脚步。
辰一清见那滚滚黑气顺着门缝不断往外渗，顿时来了劲，撸起袖子便要掏符纸：“来，夫君给你露一手！”
吧嗒！壮实的手臂却被掐住了。
“封锁仙脉，屏掉灵丹之气。”叶自闲神色肃穆，语气中透着意味不明的谨慎：“我俩以凡人身份进去。”
“怎么了？你感受到什么？”辰一清立刻冷静了下来，凝神屏息又觉得怪异：“难道聚集大量普通怨魂...是为了掩盖什么？”
“不，里面就是些普通怨魂，孩子身体弱被缠上了。只是两张符纸就打散的话，巧正辛定会计较五十两白银花得不值。”
“......”
“来都来了，至少设个坛，弄点大动静，还得混他顿好的再走！”
辰一清默默竖起大拇指：“我怎么这么好命？有个这般厉害的对象...”
进了屋，见了人，即刻发现姓巧的是真不怎么样。
不信鬼神倒没什么，两位正儿八经的仙师站在面前，心里还骂着‘神棍’。
心里骂也罢了，嘴也跟漏了风似的，该叫道长的时候，偏生把心里话漏了出来。
换做以往，叶自闲怕他用巴掌当见面礼，早把他别在身后挡着，今日却是冷笑着不说话，乍一看还有点盼着他扇飞人脑袋的意思...
院子里怨魂站得密密麻麻，起初都往东厢探头探脑。
见他二人进来，倏地凑起围成一圈，团团黑雾中多数看不清五官，但也不影响一双双疑惑的大眼睛，虚虚地扑闪。
两方交谈你来我往，一圈怨魂倒是越积越多，谁说话，一票黑乎的脑袋，就齐刷刷望向哪边。
一想到巧正辛不信鬼神，此刻身边却尽是鬼神，这场景就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行了巧大人，孩子重要。”叶自闲挥挥手，把凑到面前的怨魂掠开：“当直里找几个手上见过血的待门外候着，屋里的大夫也到外边候着。”
他环视一圈，又道：“古师爷说备下了开坛的东西，都放院里吧，放好了就撤。您老人家进屋，不管外边发生什么都别出来。”
巧正辛往后院打个眼色，家仆们呼啦啦动了起来。
幕幡钟磬，香蜡茶果一一就位。
“叶捕快，都放好了，何时请主神啊？”古师爷这一问，叶自闲便转过身来看着辰一清道：“那个...小辰师爷，请主神吧。”
嗯？辰一清在巧正辛和古师爷期盼地注视下愣了半晌，心道不信归不信，懂得还挺多。
回看叶自闲，眼角细微的抽动着。
懂了，他也没准备。
回神昂起了下巴，满脸不可一世地从怀里变出个牌位，上书：义正罡烈?无量上仙?赤雷灵真大将军。
叶自闲：“......”
巧正辛：“这是...？”
古师爷一拍大腿：“稳了稳了！大人您瞧这名，又是罡烈又是雷，一看就是降妖除魔的狠角色！文吉少爷有救了！”
“嘶...”巧正辛五官皱成一团：“这哪位...”
叶自闲一本正经地清清嗓子：“回避吧，别耽误了。”
屋门咔哒合上了，满院子怨魂着看俩凡人又是点烛又是烧纸，嘴里念念有词却没半点伤害，弄不清是要捯饬什么幺蛾子。
叶自闲两手一拍：“好了，开始吧！”
怨魂齐刷刷扭头看向辰一清。
转眼只见他指尖于心口轻点，无形却极具压迫感的威势如巨浪一圈圈扑打开来。
怨魂间哀嚎乍起，一个个急于逃命却慌不择路，团团黑气纠缠碰撞，好不热闹。
然而，它们的动作远不如叶自闲的快。
叶自闲手持一沓符纸，灵活的身法有如一道旋风，眨眼间封住几道出路，连半空也飘忽着一串串首尾相连的符纸。等怨魂们反应过来，已被彻底封在了此处。
“灭了还是收了？”
辰一清这一问，却叫叶自闲蓦地愣住了。
“问你呢，不说我放金虎了。”
“缚魂袋！”叶自闲回过神来冲他喊道。
岂料话音落地，半空杀出两道细长的黑影。
辰一清率先辨认出两顶宽檐柱形长帽，抢步上前拉住了叶自闲欲解仙脉的手：“溟泠使来了。”
两道黑影移动速度极快，勾形法器在黑气中勾回旋劈，也不知是哪位抛出一块黑布，随着一声喝令，那黑布唰啦变成了巨网，严实地罩住院顶。
“发达了发达了！”看不清的黑影中传来兴奋到颤抖的笑声：“这月不用垫底，八成还能混个月冠！赶紧的，夏宝宝，一个都别放跑啊！”
另一个激动到尖利的声音答话：“要得！”
辰一清听完哈哈一笑：“还是熟人呐。”伸手便收回半空的符纸。
不消片刻，院里清净了。
半空的黑网兜起下了地，塞得鼓鼓囊囊。里边的怨魂似乎非常不满，不断挣扎着。
一个黑袍黑帽的溟泠使一脚蹬着网，一手拽着封口绳，使出浑身力气打包封口。
另一个溟泠使则扑在尚未完全闭合的开口处，把不停钻出来的怨魂脑袋按回去。
“你俩哪个叫宝宝？”辰一清拉着叶自闲，嬉笑着上前打招呼。
“哟，上仙安好！”打包那位掀起帽檐来，两道浓眉龙飞凤舞，正是上回林中遇见的溟泠使。
浓眉朝眼前努努嘴，匍匐那人帽檐掀开，果然是与他同行的乌青眼。
浓眉笑道：“他叫夏宝匏，一囫囵就叫成了‘宝宝’，不过这样挺好记的，是吧上仙？”
是是，那你叫什么？辰一清兴致很高，心里琢磨着有个宝宝，不该配个‘贝贝’吗？
“我叫何珮。”浓眉使力将封口绳打了个结。
夏宝宝爬起来理正了帽子道：“我也常囫囵叫他‘何贝贝’。”
“辰一清，过来。”叶自闲不知何时摸到了东厢房门前：“里边还有。”
宝宝贝贝的动作可比辰一清快多了，唰啦凑到门缝一通瞄。
可惜那张符纸封锁得很彻底，他俩啥也没看见。
“怨魂被仙符逼出来了，孩子没事。”叶自闲道。
“可是...”何贝贝面露疑惑：“这魂魄没什么怨气，倒是杀气挺重...”
话没说完，夏宝宝原地蹦老高：“是那家伙！”
何贝贝两道浓眉飞上了天：“哟呵！托二位上仙的福，终于找它了！”
“靠，不是吧。”辰一清低声道：“上次跑的那个你们还没抓到？”
何贝贝摸出个法器将那一袋子怨魂收好，尴尬一笑：“不瞒您说，要不是溟泠使司人手紧缺，为这倒霉鬼，我俩早被踢到十八狱底层做烧火工了。如今就靠逮着他挽回溟泠使尊严呢！”
夏宝宝眼下挂着两团乌青，却是一派神采奕奕：“没错！还请二位上仙莫出手！这混蛋害得我俩好苦！定要叫它好看！”
晴天暖日下，院中阴沉的气息正逐渐消散，东厢房纹理深刻的门板正中，一道泛着金光的符纸闪闪发亮。
宝宝贝贝摩拳擦掌，又是布阵又是埋伏法器，末了立在门前，劈手抬腿端足了架势，似是与屋内杀气对峙起来。
良久之后，叶自闲神色肃穆中透着点迷惑，抬眼望向辰一清。
辰一清则示意他安心，这种对峙在开打之前是经常发生的事，尤其是...
“上仙！”何贝贝异常小心地压低嗓音：“劳驾把门上的符纸取一下成吗？”
叶自闲：“......”
辰一清波澜不惊，反倒一派主将的架势，严肃地沉声道：“准备好了吗？”
宝宝贝贝同时将根本不存在的重心再度下移，狠狠点头，认真回应。
只见金光一闪，符纸飞起的瞬间厢房大门洞开，残留其间的黑气扑面而来！
宝宝贝贝眨眼冲了进去，只在滚滚黑气中留下两道来不及愈合的裂痕。
“混蛋哪里跑！还不束手就擒？”
屋中没有传来打斗的动静，除了夏宝宝的声音，整个空间格外安静。
穿过弥散的黑气，叶自闲和辰一清能看见二人逐步向屋子漆黑的角落逼近。
仔细看的话，那里确实站着一个‘人’。
它身形极其魁梧，衣着不明，从头到脚呈青绿半透的状态，两手各提着千丝万缕连接的黑团，自然地垂于身侧。
奇怪的是，它似乎没有逃跑的意思，甚至从垂着的黑团正隐隐晃动中，还能看出它在发抖。
“转过身来！”何贝贝掌中化出勾形法器，厉声道：“常州章阳屠夫皮三元！该去溟泠地府报道了！”
那‘人’听到名字猛地一震，浑身剧烈地抖动起来，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什么。
然而叶自闲的视线却停留在他手中提溜着的东西上。
从轮廓看，有点眼熟，但那玩意儿也是半透不透的，实在不明白该与何物做联想。
“皮三元！转过身来！”夏宝宝提高了音量。
叶自闲盯着那晃悠的东西仔细辨认，有点圆，又不是那么圆，似乎还有点残缺...
皮三元动了，转身时带着僵硬的卡顿。
就在此时，榻上的巧文吉终于爆发出多日来第一声嘹亮的大哭！
与哭声同时炸起的，是叶自闲和辰一清异口同声的惊叫：“天灵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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