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不着这样。”万嵬放下筷子:“你不必用对付他们那套来对付我。”
管硕抿着嘴看他。
他生气的样子倒是没变,怒意使他那双黑色的瞳孔散出些好看的翠色,冷冽森然,从前怎么会以为他真的是个傻子呢,管硕想。
他说话的方式倒是没怎么变,还是这么直截了当。小山说他今日上了朝,又召了几位大臣,不知对着那些大臣,他是否也这样说话。
“好。”管硕眨眨眼,低下头,从善如流。
万嵬深吸一口气,压了压嗓子:“宫中现下都清理干净了,你也不必一直拘在这里,可让人带着你去各处走走,鹰巢和宙王殿都没有变。”
“好。”管硕应声。
算起来,他蛰伏了这么多年,自己和管砾在他走的这条路上不过是两个小小的牵引索而已。他利用他们姐弟,促成了赈灾银销没案和边仓县令案,用铁腕手段肃清了朝堂和穹玉皇宫,实际也为他们挡住了来加害的明枪暗箭。
论理确实应该谢谢他的。
“我最近,会在朝中忙一段时间,你且好好养伤。半月后,我要去西北剿匪,你跟我一起去。”万嵬看着她定定道。
管硕抬眸看他,不得不佩服他的胆魄,作为一国之君,甫一上任,就敢放权,还愿深入灾地,亲自剿匪。管硕失笑,她从前竟然真以为他是个傻子,殊不知别人看她才像个傻子。
“你笑什么。”万嵬问。
管硕摇头:“我笑我自己。”
万嵬皱起眉。
“我该谢谢你。”管硕收起笑,接着道:“如果没有你,我和管砾,还有那夜来赴宴的大臣,或许都已经没了命。”
“你是应该谢我,他们都应该谢我,没有我托底,你们绝无可能成事。”万嵬道。
管硕点头,从心底觉得疲惫:“我只能在这宫里走动吗?”
万嵬犹豫:“你腿上还有伤,这半个月就不要去宫外了,你要见谁,我让他们来见你就是了。”
“你去西北剿匪,为什么要带上我?”管硕问。
“我……”万嵬忽然语塞,但他也只稍顿了一下,直白道:“你在我身边,我能放心些。”
管硕冷笑。
万嵬皱着眉:“荆姑姑说了,我们做什么都是要一起的。”
管硕捏着轮椅把手,他竟拿荆姑姑来压自己。
“她死了。”管硕冷冷道。
“你生气我没保住她?”万嵬问。
“我不是生气,”管硕盯着他:“我只是不敢想。”
万嵬眼神黯淡下来,看着竟与万嶙阴狠时的神色有些相似。
管硕忽而后悔没压住自己的脾气,他现在,不是一个傻子了。她被他捏在手里,或许一进宫就被他的笼子罩着,只是她没发觉而已。
管硕低下眼睛:“我饿了。”
两人沉默着动筷。
饭毕,万嵬推着管硕到小花园中,一弯浅月挂上金桂枝头,凉风渐起。
万嵬朝廊后一招手,便有侍婢拿了一件雪缎披风上来,万嵬给管硕披上,蹲下来给她系扣,那系口用珍珠作扣,他的手大,系起来颇为费力。
管硕看他抿着嘴角,眉头轻轻蹙起,眼神一瞬不瞬,一张脸认真肃然,这是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管硕抬起手,自然地从他手中拿过那颗扣子,自己给自己系好。
因万嵬蹲着,便要微微仰起头看她,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低低地看下来,清清浅浅,似那月亮。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他能看见她瞳仁中倒映出的自己。
万嵬原本还闷着火气,触及她微凉的目光,便都消散了。
刚刚碰到她的手很冷,万嵬觉得这披风应该是薄了些,他咽了咽口水,不觉压低了声音道:“此番西行,路途遥远,我也不敢保证那边会发生什么,这半月你就好好养伤,好吗?”
“好。”管硕应声。
万嵬站起来,两人又如此在小花园中静静待了会。
待到月色渐浓,夜色渐深。万嵬便将管硕推回房中。
管硕自己推着从床头拿出那本《神州地图》,这是她一直带在身边的东西,现在也用不到了:“这是你父亲的,还给你。”
万嵬接过来,道:“我走了。”
看着他如来时那样消失在石子路中,管硕缓缓呼出一口气。
千凛国地大,共有三十六州,每州十三城,每城十余县。此次灾荒,波及三州十四城四十余县,涉几十万人,更有近十万匪徒流窜其中。兵马粮草如何调度,地方又如何接应,都需要好好考虑。
而万嵬不仅需要考虑西行的事,朝中需要他亲自处理的要务也有很多,姬皇后与三皇子的党羽虽已经清除,但皇帝在暗处埋了多少棋子,尚未可知,另外,他准备了很多新政需要推行,朝中能用的人又少,这短短十几天的时间,他要将一切都安排好。
这十几天的时间,万嵬都直接歇在文殿,那几位内阁的成员,也因事务繁多,往来不便,直接在皇宫安排的住处留宿。
庄府就在皇宫外,庄修也没有回家,他每天晨起便上朝,退了朝便去文殿批阅奏折,中午潦草在宫中吃口饭,下午接着在文殿与内阁成员们讨论万嵬的新政策,晚上还要去藏书阁翻阅案卷,细考演算,复盘整理。
他自己都很难想象,半年前还是一个请奏要告老还乡的人,如今却能夙兴夜寐,宵衣旰食。
“唉,竟有返老还童之感啊。”礼部尚书李科感叹道,李科比庄修还年纪大些,已年近七十,这天他与庄修两人在书库伏案阅卷,抬眼一看窗外夜色已深,因宫中侍从在书阁中点了灯烛,亮如白昼,才没发觉。他站起身伸展伸展颈骨,同庄修调侃。
“新帝圣明,做臣子的只有鞠躬尽瘁,方能报效。”庄修笑一笑,答道。
李科哈哈笑了几声,又收住了,想到什么,脸色又深沉下来:“只是不知殿下西行,是否是正确之举啊。”
庄修没有答话。他心里也有顾虑,不止是他,他们这一批人,都有顾虑。再过几天,万嵬就要离朝西行,谁都不知道他是否能成功剿匪,谁都不知道他能否安全回来。如果他不成功,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如果他回不来……庄修不敢想下去。
“为人臣者,尽本分足矣。”庄修道。
李科听了这话,点点头,叹了口气。
“王妃,那几人实在不堪,王妃为何一定要见他们呢?”吉蓝推着管硕,往囚禁皇族的宫殿走去,她阻止不了管硕,万嵬留了话说管硕能去宫中任何地方,这宫中任何地方,确实也包含了顺义宫与孝清殿。
“我有话想问他们。”管硕淡淡道。
“王妃可以问我,殿下说了,王妃想知道什么都可以。”吉蓝和管硕停在顺义宫门前,管硕自己带着椅子转了一圈,面向吉蓝。
吉蓝涨红了脸,站着有些无措,嗫嚅道:“从前有事瞒着王妃,是我不对。可是现在已经没关系了,你问我什么,我都会说的。”
“吉蓝,从前你瞒着我,没有不对,你只是尽了一个下属的本分。我那天,也不应该对你发脾气。”管硕道。
“我……王妃待我真诚,是我不对。”吉蓝只能反反复复说。
管硕无奈失笑:“走吧。我还是想见见他们。”
“贱人。”姬皇后端坐在堂屋正中,看到是管硕进来,轻蔑一瞥。她褪去了锦衣华服,姿态却是没变,仍是高高在上,看不起任何人的模样。
“你说什么!”吉蓝怒喝。
管硕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在意。
姬皇后上下打量了一番轮椅上的管硕,讥笑道:“怎么,那个贱种到现在都不敢自己出面,还派一个瘸了腿的女人来说话吗?”
“我不是来给他传话的。”管硕拉住吉蓝,淡淡道:“我是有事想问你。”
姬皇后搓了搓指甲,毫不在意:“是本宫杀了那姓荆的,也是本宫派人暗杀的你,怎么?你和你那个弟弟,本就是早该死了的人。”
管硕沉下眼神:“早该死了?”
“哼,”姬皇后冷笑:“难道不是?管氏微末小族,查起来容易得很,你和你弟弟原本姓姜,是罪后姜氏三族之内的子支,本应陪着那罪后一起下地狱的。”
“是吗?你口口声声她是罪后,你们姬氏在其中做了多少手脚,你心里不清楚吗?”管硕问。
“哦?”姬皇后挑眉。
管硕撑着自己从轮椅上站起来,缓缓道:“你父亲姬越曾是姜皇后之兄姜琛的部下,磷沼战乱初期,他跟着姜琛在虹霄边境击退异军,立功后才有了你们姬氏。后来姜琛深驻于虹霄边境,发现磷沼之战起因并不简单,异族不是磷沼之战的发起者,而是被觊觎生存土地的受害者。他想回朝向万迟揭露虹霄和满垣的恶行,却被昔日的部下——你的父亲抓住把柄,构陷他与异军勾结,意图谋反。”
管硕捏紧了拳头:“姜皇后以死明志,却万万没有想到,有此贪欲的不止是虹霄和满垣,万迟竟也作此想,他就势以谋逆罪诛杀姜氏三族灭口,又扶你为继后,从此再无人会提其中内幕。”
“那又如何?”姬皇后钩嘴一笑:“成王败寇,向来如此。”
管硕扶着椅子:“那么那些赈灾银呢?你已经是一国之后,你儿子已经是千凛王室唯一的继承人了,为什么还要做那些贪墨之事?”
“贪墨?”姬皇后眯起眼,仰起头道:“你都说了,这千凛本就都是我儿子的,如何算是贪墨?”
管硕几乎站立不住,竟无言以对。
她看着面前这个不可一世的女人,若非亲眼所见,想象不到人竟会有如此一面。
“你还没见过你儿子吧。”管硕盯着她,轻声道。
姬皇后面色一厉,扑了过来,吉蓝上前将她双手往后一剪,她吃力不住,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脖子却直直地朝管硕伸过来,像要朝前咬她一般,她终于失了体面,龇牙咧嘴道:“我儿子呢,我儿子怎么样了,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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