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里红烛高燃,却驱不散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冷清。喜婆们说着吉祥话将合卺酒摆上案几,在陆淮序淡漠的一瞥中噤声退下,连呼吸都放轻了。
当房门合拢,轮椅的轱辘声碾过青石板地面,最终停在她三步之外。
只剩下坐在床边的沈清萤,和停留在房间中央轮椅上的陆淮序。
红烛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交织又分离。
沈清萤安静地等着,按照话本子里的套路,该由新郎来掀盖头了。
轮椅的轱辘发出轻微的滚动声,陆淮序自己操控着轮椅,缓缓靠近。
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停在她身前约莫一步远的地方。一股无形的压力随之弥漫开来。
陆淮序眼眸里黑漆漆的,他靠在椅背上,看着面前他还未掀盖头的妻子,首先发问:
“灵雀之羽,萤虫之石,这一身全都是妖物,不知...沈二小姐是如何得的?”
一个人类对妖物这么熟悉的吗,属实在沈清萤的意料之外。这位王爷对妖族物什的了解,倒是不像寻常勋贵。
“侯爷对我的确很为重视,这一身极其好看,想来爹爹花费了巨大的精力收集而来的。”
陆淮序无声笑了笑。
片刻沉寂后,他终于伸出手,用那柄系着红绸的玉如意,轻轻挑向盖头的下缘。
盖头被缓缓掀起,那双清澈见底,此刻正一眨不眨看着他的眼眸。
四目相对。
陆淮序的眼神深邃如古井潭水,高挺白皙的鼻子微微仰起,带着惯有的冷意。
这人类难不成都喜欢用鼻孔看人?今后那得好好学习学习,沈清萤想。
空气凝滞了几秒。
陆淮序忽然露出一抹与他此刻病弱形象截然不符的,带着邪气和嘲弄的笑容。他身体微微前倾,靠近沈清萤,压低了声音,语气轻佻,话语却如冰般:
“沈清萤?”他慢条斯理地念出这个名字,尾音上扬,带着质疑,“永宁侯府的二小姐?沈文渊真把你当亲生的对待了?”
他话语中的笃定和毫不留情的揭穿,让沈清萤眨了眨眼。她并不意外他会知道,只是没想到他会在洞房花烛夜就直接挑明。
“本王不管你是他从哪个犄角旮旯找来的,”陆淮序盯着她看了片刻,“从今往后,你便在这锦王府当好你的王妃。记住——”
“王爷的意思是,我们只是表面夫妻,无需行真正的夫妻之礼,对吗?”
陆淮序被她这直白到近乎莽撞的问题噎了一下,眉头蹙起,厌恶之色更浓。这女子,是真蠢,还是故意装傻充愣来挑衅?
“自然。”他吐出两个字。
“哦。”沈清萤点了点头,表示明白。随即,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关键的问题,眼神纯真地看着他,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陆淮序听得清清楚楚:
“那...”她的目光落在他膝头的薄毯上,语气纯然是求知,“若他日王爷遇到心仪之人,是需要我帮您...翻个面吗?毕竟...还是正室知根知底。”
“......”
一瞬间,新房内静得只剩下红烛燃烧的细微哔剥声。
陆淮序脸上的表情凝固了。那讥诮厌恶,仿佛被一道天雷劈中,碎裂开来,露出底下完全措手不及的愕然。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翻...翻个面?!
她把他当什么?煎饼吗?!
还有,知什么根?知什么底?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夹杂着被冒犯的荒谬感直冲头顶,他抬眼盯着眼前这张看似纯良的脸,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戏弄或嘲讽。
没有。
“不知所谓!”
沈清萤看着他骤然泛红的眼尾,恍然想起人间男子似乎极重尊严。于是体贴地转移话题:“那我们应当是先婚后爱的剧情?”
陆淮序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跟这个女人待在同一个房间,多一刻他都觉得是一种精神折磨。
他操控轮椅,向后撤开一大段距离,眼底的厌弃几乎要化为实质。
“本王绝、不、可能爱上你!”他扔下这句话,不再看她一眼,径直转动轮椅,朝着房门方向而去。
“王爷,”沈清萤在他身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合卺酒还没喝。”嬷嬷说过,这个环节很重要,象征夫妻一体。
陆淮序的动作一顿,没有回头,也平静的说:“免了。”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打开房门,驶入外面的黑暗中。
沈清萤看着那扇敞开的房门,眨了眨眼。
洞房花烛夜,新郎官跑了,门也没关。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漂亮的婚服,又摸了摸依旧隐痛的左臂。
如果她真是历劫,这王爷真是情劫对象,那脾气不太好,而且很不喜欢她。
不过,总算进了王府,又近了一步。
她起身,自顾自地走到桌边,拿起那两杯未曾动过的合卺酒,看了看,然后将自己那一杯缓缓洒在地上。
“敬此界。”她轻声说,算是完成了这个仪式。
至于另一杯属于陆淮序的...她端起来,嗅了嗅。凡间的酒,闻起来似乎不错。于是,她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口感让她微微蹙眉,但回味却有一丝奇异的甘醇。
“味道一般。”
她放下酒杯,走到床边,看着那铺着大红锦被的床榻。她无需睡眠,但躺着休息也可。
“第一步,获取信任...”她喃喃自语,随即又摇了摇头,“不对,按照先婚后爱的套路,第一步好像是......互相讨厌?”
她翻了个身,面朝里。
“真好玩,角色扮演什么的,只不过,这男主的确不是很对我的胃口。”
窗外,月上中天。
锦王府的书房内,侍卫秦墨一直叨叨什么就算人不行也得做做样子这直接睡书房传出去也很不中听我们王爷还是得保留一份颜面,陆淮序漠然的让他滚,独自坐在窗边,手中捏着一只茶杯,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王爷。”
“说。”陆淮序放下茶杯,伸手取过饼茶,用炭火微微炙茶。
“玄都司的人报城中小儿食脑案还得调用临江仙的人手。”
陆淮序不耐:“他们吃干饭的吗...也罢,回玄都司,让他们别插手了。这案子我们查出来,就是我们的。”陆淮序将茶放在竹碗细细研磨,秦墨默默告退。
这王妃,不仅是假千金,更有可能是某位派来监视他的。
洞房花烛夜就敢嘲讽本王......
......
翌日清晨,沈清萤是在窗外啾啾鸟鸣中醒来的,由王府派来的丫鬟服侍着梳洗。
丫鬟名唤春桃,性子瞧着还算沉稳,为她绾发时,那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的模样,还是让沈清萤清晰地感知到,这锦王府的气氛,比永宁侯府还要压抑几分。
她如今的身份是锦王妃,按照规矩,今日需得去给府中长辈敬茶。
引领她的老嬷嬷面无表情地告知:“太妃娘娘已在松鹤堂等候,王妃请随老奴来。”
“太妃娘娘?”大婚之日看不清远处,敬茶也不知敬的是谁,沈清萤想起昨夜陆淮序拂袖而去的背影,心想这王府里原来还有位长辈。
“是王爷的外婆,苏太妃。”嬷嬷语气恭敬带着疏离,“自先皇后薨逝,太妃便离宫居住在王府,由王爷奉养。”
原来是他母亲那边的长辈。沈清萤点了点头,不知自己那讲婆媳关系的话本子是否能派上点作用。
说起陆淮序此人,在上阳城百姓口中,那便是皇室一等一的纨绔。传闻他因年少时一场意外摔坏了腿,自此性情大变,不仅与皇位无缘,更是自暴自弃,流连酒肆,斗鸡走狗,行事荒唐,持续到如今已有二十岁。陛下对他这个残疾的儿子,也从最初的怜惜转为彻底的失望。在朝臣眼中,少年锦王陆淮序,不过是个用来彰显天家宽容的摆设,连每日的早朝,他去与不去,都无人在意。
松鹤堂内,檀香袅袅。
一位衣着素雅却难掩威严的老妇人端坐主位,正是苏太妃。她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华,眉眼间化不开的沉郁与严厉,目光如炬,落在沈清萤身上时,带着浓浓的审视。
沈清萤依着规矩,跪下奉茶:“孙媳沈清萤,给太妃娘娘请安。”
苏太妃并未立刻接茶,沉默如同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这点倒是和陆淮序见人的手段一样,沈清萤对比着。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永宁侯府的二小姐?抬起头来。”
沈清萤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与苏太妃对视。
苏太妃盯着她看了半晌,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要穿透皮囊,看清内里。她忽然问道:“你那父亲沈文渊,是用什么条件说服你替嫁的?”
这话问得直接,旁边的嬷嬷丫鬟都屏住了呼吸。
沈清萤却如实回答:“他没有说服我。是我自己想去...是我自己愿意嫁的。”她差点说漏嘴,及时刹住。
“自愿?”苏太妃眉梢微挑,“嫁给我这残废的外孙?”
沈清萤想了想,认真道:“王爷他......我觉得他可能也需要个伴儿?话本上写了,人世间,都盼望一生一世一双人。”
“......”苏太妃被她这匪夷所思的回答卡住。她活了大半辈子,在后宫见惯了心机深沉,言语机锋,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如此不通世故的人。
这丫头,就算是意思不变,说她倾心于王爷,她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这作伴的说法,要么是蠢钝如猪,要么就是心思纯净到了极致。
半晌,苏太妃紧绷的嘴角松了些许。她接过茶,浅浅抿了一口,竟是放柔了声音:“起来吧。以后在王府,若有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敢怠慢你,直接来回我。”
这态度转变之快,让满屋子的下人皆是一愣。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轮椅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音。
陆淮序回来了。
他今日依旧是一副散漫模样,乌发散落,衣服穿得松散,眉眼间带着宿醉未醒般的倦怠,不知昨日哪去了。
他一进门,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祖慈孙孝的画面,他那向来不苟言笑的外婆,竟拉着沈清萤的手,语气堪称温和地询问她昨夜睡得可好,早膳用了些什么。
陆淮序的眸色瞬间沉了下去。
他这位外婆,因母后之死对皇室乃至所有人都心存芥蒂,如今竟会对一个来历不明别有用心的外人如此热情?
唯一的解释,便是这沈清萤手段了得,不过一个早晨,便蛊惑了太妃。
他操控轮椅上前,皮笑肉不笑:“看来王妃适应得极好。”
沈清萤闻声回头,见他回来,想起昨夜的不欢而散,本着先婚后爱可能需要主动破冰的原则,朝他露出一个自认友善的笑:“王爷下朝了?辛苦啦。”
陆淮序看着她那毫无阴霾的笑容,心中冷笑更甚,他根本没上朝,但凡问一下下人都会知道。
装,继续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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