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落霞看着碉楼小筑之内凝重的气氛觉得有些不舒服，她朝着柳月一拱手，而后和百里东君他们一起走到了外面。
碉楼小筑之外，李长生斜坐在马车上，正慢悠悠地饮酒，他的手边是一壶瑶光，星光璀璨。
看着那两人手中的酒，他笑了笑，“赢了就赢了，怎么还顺人家的酒呢。”
百里东君也不理他，而是将那十二年陈酿秋露白倒了半壶在自己的酒壶之中，随后将那碧玉酒壶递给了司空长风，
“你这是？” 司空长风看着手中名贵的酒壶很是不解。
“这送给你了，第一次见你时，你在那枪首上挂了个酒葫芦，我看着很是顺眼才请你进来喝酒的。” 百里东君朝他粲然一笑，“以后就挂这个。”
“好。” 司空长风轻轻摩擦手中的酒壶，他那壶别在腰间，点了点头。
百里西瑶跳下马车朝着几人走去，尹落霞拉着小姑娘的手有些不舍，“西瑶，你也要离开了吗？”
小姑娘朝着百里东君他们挥了挥手，四个少年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些什么。而后尹落霞仰起头，她点头笑了笑，忽然朝着碉楼小筑里大喊，“百里西瑶，你要和百里东君一起离开天启了吗！”
楼内，正在暗自较劲的两队人马，便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回应道：“是啊。”
百里东君清了清嗓子，“妹妹！我们一起闯荡江湖！”
司空长风长枪顿地，“真是遗憾，一直没有见过你的长相！”
“会有机会的！”
听到这里，楼内一群人顿时神色各异，萧燮微微皱眉，他暗暗给应玄使了个眼色。
带着幕离的萧若风看不清神色，但是他暗自握紧了手中的昊阙。小姑娘这就离开了，他们还没有道别，萧若风苦笑一下，既然决定放手，又何必纠缠，或许不见面才是最好的。
后方不远处的柳月双手抱臂，轻纱之下薄唇微勾，他碰了碰一旁抱剑站的笔直的墨晓黑，低声说道：“我说什么来着。”
雷梦杀挠了挠头，也凑到柳月身边，“小师妹就走啦。”
他看了眼身上气息不太对的萧若风，“那老七。”
柳月笑了笑，“他呀，就嘴硬吧。”
楼外，四个少年站在一处，尹落霞很是不解，“西瑶，你既然不离开，又为什么整这一出？”
“因为百里西瑶离开，可是张济慈不离开。” 小姑娘看向碉楼小筑，那外面一派宁静祥和，里面却暗潮汹涌。
刚刚叶鼎之提早出来，先和百里西瑶碰了下头，二人快速分析了下青王萧燮最近的反应，最后决定还是把戏做的全一些，彻底打消萧燮的疑虑。阿彩和叶鼎之先回学堂，伪装成张济慈在学堂的样子，而小姑娘则跟着李长生他们离开天启，之后等甩开尾巴再回来。
“落霞姐姐，你先回学堂吧，云哥那里做戏还需要做全。”
“也好。” 尹落霞点了点头，她往学堂方向而去，还不忘朝着几人挥了挥手，大声喊道，“再会啦！”
百里东君也朝她挥了挥手，“再会！”
他收回视线，轻轻摸了摸拉车的烈风神驹，“师父，你还记得把我的烈风马也带上呢。”
“往了谁也不能忘了它不是。” 李长生笑了笑，“原本是打算染成白色的，毕竟白衣白马白发，才是仙人本相。”
“师父！” 百里东君无奈又有些生气。
“哎呀。” 李长生挠了挠头，“这不是没染成白色嘛，济慈非不让。”
听到这里烈风马重重一喷气，很是不满李长生的样子，在看到小姑娘靠近后，却很是亲昵地朝着她蹭了蹭，相比较一旁的百里东君，看起来倒是更亲近百里西瑶。
三个少年纷纷跳上马车，司空长风似是有些不舍，“你们今日就走？”
百里东君叹了口气，“原本我以为会在天启城住上很多年，可没有想到，才几个月，离开竟是这么快的事情。”
李先生拿起马鞭轻轻一甩，“天启城再大，大得过天下？而且，世上从没有离开这件事。“
“有的只是出发。驾！” 马车起步，往前行去。
皇宫之中，御书房，大监浊清垂首立于下方，“陛下，今日碉楼小筑比酒，获胜者，百里东君。”
大殿之内一时安静异常，周围侍从纷纷将头低下，羽落无声，萧重景轻轻摩擦手上的玛瑙扳指，烛影重重，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半晌，威严低沉的嗓音于大殿响起，“知道了。”
在车上，百里东君强忍着将玉葫芦中的酒一饮而尽的冲动，颤颤巍巍地将壶中陈酿秋露白倒出一半，到混合着七盏星夜酒的酒瓶之中。
那陈酿秋露白和今日比试谢师的秋露白不同，和他们以往喝过的秋露白也不同，酒壶一打开便有桃花香扑面而来，仿佛置身于桃林花海，百里东君下意识舔了舔唇。
司空长风不解，“你这是做什么？”
百里东君长吁了一口气，他笑了笑，有些神秘的样子，“酿更好的酒。”
“接下来去哪？” 李长生回头问道。
“师父，天启城最高的地方在哪里？摘星阁吗？” 百里东君四处看了看。
李长生马鞭指着远处，“教坊三十二阁，仙人指路台。”
“虽说摘星阁是最高的阁楼，可仙人指路台上有一只神鸟，略略比那摘星阁顶端高那么一点。”
“就去那儿，此行过去多久？”
“快马扬鞭，小半个时辰就到了。” 李长生似乎对车夫这个角色很投入。
百里东君摇了摇头，“不行，太快了。师父你绕着天启城转一圈，两个时辰后到那里。”
他一边说着一边封将手中的酒瓶都封好。
司空长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百里东君，就算是饮酒后的狂热，酿酒时的专注，也比不上此刻的百里东君，他很亢奋，很认真，又很谨慎，眼神中闪着光，手甚至还微微颤抖。但他没有问，只是等着，百里东君完成这在天启城的最后一件事。
李长生策马在前，朗声高歌，“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四人一马，一夜观尽天启城。这必是今日在天启城，比雕楼小筑比酒之事更惊骇众人的场面。因为一头白发，恍若仙人的李先生赶着马车，而马车之中探出两个年轻的脑袋，兴奋地观着天启城。车帘被风吹开，一个带着幕离，虽看不清面容，但身姿绰约恍如仙女的姑娘端坐其中。
“这马好快。” 看着旁边的重楼玉宇飞快倒退，司空长风赞叹道。
李长生朗声大笑，“我本谪仙人，折腰侍凡尘！”
几十个黑影跟随着马车在天启城急速奔行着，大理寺、京兆尹府、钦天监、内监坊在半个时辰间，派出了所有的高手。
一身灰衣的山前书院陈儒也紧紧地跟随在后，看着前方那个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忍不住赞叹，“先生之风采，还是如此令人神往。”
皇宫之内，国师齐天尘被急召入宫，五大监齐聚御书房，大内高手将那恢弘的宫殿一层又一层地围了起来。
这一切，纵马扬鞭的李长生没有看到，但察觉到身后那几十个身影后，也能猜到一二，他仰头叹了一声，“我真的只想逛一逛天启城啊。”
两个时辰李长生驾着马车逛了一圈天启，司空长风也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了一圈天启城，眼神之中已满是惊骇。原来这就是天启城。这就是天下第一城！极尽人间荣耀繁华的天启！
百里东君也连声赞叹，“我本来觉得不过是一座城，走了便走了，如今一看倒觉得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尽兴地玩一玩。”
“又不是不回来了，等下次回来，我让皇帝亲自出城迎接你们。” 李长生朗声道，似乎是刻意说给藏在暗处的那几十名高手听的。
说话间，马车忽然行入了一片灯火辉煌的区域。丝竹声声，暖阁留香。这便是天启城中最让少年公子们流连忘返的地方了。天启城教坊三十二阁。
“到了。那便是是仙人指路台，天启城最高的地方。” 李长生指着那座楼阁，楼阁之上有一处空台，空台上竖立着一杆桅杆，顶端一只黄金打造的神鸟站立在那里，俯瞰整个天启。重大的节日时，那根杆上面会挂着萧氏皇族的神鸟大风旗，而现在却是空空如也。
“妹，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百里东君看向身旁的百里西瑶，后者想了想，微微一点头。
二人一步踏出，百里东君带着那瓶混合着陈酿秋露白和七盏星夜酒的酒瓶直掠而上，兄妹俩几个纵身如仙人踏云般便到了高台之上。他打开那个酒瓶，猛吸了一口，桃花之香瞬间于高台弥漫，而后随风飘向远方，余韵悠扬。
再看那酒，不复星光璀璨，而是所有的星光都汇聚一处，流淌成了一道月光。
“东君，西瑶，替师父去一趟天启城吧，酿一壶桃花月落，放在那天启最高的地方。”
昔日之言，回荡在耳畔，那日师父的话中满是死志。此时，再看手中这瓶酒，百里东君低声呢喃，“桃花月落，师父，我们来了，也到走的时候了。你的心愿，徒儿并没有忘。”
他将酒塞重新扣上，带着酒瓶一跃而起，伸手一挥，将那瓶酒挂在了金鸟的尖喙之上，随后转身，一跃而下，百里西瑶看了眼一旁的方向，而后跟着哥哥朝着马车而去，没再回头。
此刻，天启城教坊三十二阁的主人就坐在毗邻的暖阁之中，她轻纱覆面，一双满是柔情眸子有水色闪过，纤纤细指轻抚长琴，一曲奏罢，伸手拭掉眼角的泪珠。
沉默许久后竟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摇了摇头，看向那瓶酒，“原以为会抱着念想度过余生，古尘啊古尘，你还记得呢。”
马车一路行驶到城门口，司空长风忽然开口道：“百里东君，我不能再随你一起走了。”
百里东君一愣，“为何？”
司空长风想起了那个喜欢在月下磨药的中年人，“我与人还有约定，本来此行来天启也是有要事在身的。也耽搁这么些日子了，我便送你到这里吧。”
“吁。” 李长生一拉马绳，在几里外的大树下停了下来。
司空长风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他抱了抱拳，“再会有期，如果给我写信，还是寄到药王谷。要找我，便也来那药王谷找我。”
百里东君想了想，“你还要在药王谷待多久？”
“最多三年。”
“好，到时候出了药王谷，记得来找我。虽然那时我在何处不可知，但你一定能找到，因为到时候我必定已经……名扬天下！” 百里东君伸出一拳。
“我也不会输的。” 司空长风笑了笑挥出一拳，与他相撞，随后转身，大踏步地往着天启城的方向走去了。
李长生看着司空长风的背影，说道：“小子，你老说着要名扬天下，那你为什么那么想要名扬天下？”
百里东君咧嘴一笑，“以前是因为想和好兄弟一起闯荡江湖，现在嘛。“
他看向一旁的百里西瑶，“是因为，只有成为那如同白羽剑仙一般的人物，才能护好我的家人。”
“这就是你想要名扬天下的理由？“ 李长生看了眼百里西瑶，他一挥马鞭，骏马极速往远处奔去，“倒是有趣！”
百里东君耸了耸肩，“这个理由难道还不足够吗？所以师父啊，此行一定要认真教我些正经武功啊。”
“武功，那容易？你想做剑仙，还是做刀仙？” 李长生语气轻松。
“我想做酒仙。” 百里东君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
“那就教你双手刀剑术吧。” 李长生望着天上月亮，喃喃道。
御书房内，提着斩罪刀的大理寺卿沈罗汉走了进来。皇帝坐在五大监和国师齐天尘的身后，静默不语。
沈罗汉单膝跪地，粗重的声音响彻安静的大殿，“李先生，带着镇西侯的两个孙儿百里东君和百里西瑶，离城而去了。”
齐天尘轻轻甩了下拂尘，叹了口气。
“还有呢？” 萧重景看向那人。
“山前书院院监陈儒到了稷下学堂正门，称自己为新任祭酒。” 说完这句话，沈罗汉顿感身后冷汗淋漓。
官员任配，乃是朝廷重事，哪有自封为官的？
但萧重景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神色不变，继续问道：“还有呢？”
沈罗汉仔细想了半天，终归是摇了摇头，“没有了。”
“走了，便走了吧。” 萧重景呼出口气，神色逐渐放松下来，其他人不知，可他自己心中清楚，只要人质在手，那一切都不成问题。
“那……那个陈儒呢？” 沈罗汉抬头看向大殿顶端那人。
“怎么，大理寺卿，也管官员任配的事情吗？” 一个阴柔的声音忽然响起，沈罗汉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萧重景却不在意，平静地说道：“下旨，封那人为学堂祭酒。”
马车奔袭着，百里东君咂了咂嘴，他看向腰间，玉葫芦中装着数量不多的陈酿秋露白，似是有些不舍，“我刚刚酿好了我此生最好的酒，可惜却没有来得及喝上一口。”
“最好的酒？“ 李长生笑了笑，“说得有点早了。”
百里东君巴着车门，有些不解，“师父，我那人世儒仙的师父为什么要让我酿一瓶这样的酒？然后挂在天启城里最高的地方？”
“那会儿师父只说想让故人断掉念想，什么故人呀？”
“也是一桩风情债呀。” 李长生瞥了眼沉默的百里西瑶，慢悠悠地说道，“你们师父年轻时喜欢过一个女子，后来分散了，他便欠了那女子一瓶桃花月落。”
“啊？” 百里东君挠了挠头，“那我挂在那里，那女子就会看到吗？”
“会的，因为那女子就是天启城乐坊三十二阁的主人。你们师父当时和那女子说，等到他酿好桃花月落，亲手提着来见她时，便是来求娶她。但若是他没来，那么就会有人帮他把那瓶桃花月落挂在天启城的最高处。” 李长生垂了垂眸子。
“那也证明他不在了，以后也不会再来，也就不用再等他了。” 这段曾是武林之中的佳话，神仙眷侣，风流儒仙和如月般的绝世仙子，可惜江湖之人再如何以武论高低，仍旧不忘家国，战火纷飞，一个北离，一个西楚，注定了他们无法相守。
“那女子等了很多年，一直等着他能亲手提着桃花月落来，可等了太久了，她也曾祈求，不会有那样一瓶酒出现在长杆之上。”
说起这段往事，李长生也算是平静，而后他扯了扯嘴角，“你们那个师父，也是个狠心的，明明没死，非要断了人家的念想。”
“美人垂泪呀～” 李长生长叹一声，很是惋惜的样子。
“啊？” 百里东君挠了挠头，“那我不是伤了师娘的心了。”
“你这声师娘，应该让她听到，她会很开心的。” 李长生瞥了眼沉默的百里西瑶，“小丫头，你想什么呢，一直不说话。”
“我在想，师父固然狠心，可也是为了师娘好。” 百里西瑶看向远处的明月，“这个念想这么多年，一直在师娘心中，其中苦涩只有她自己能懂。”
小姑娘声音清浅，“放下或许会是新的开始。”
“可就怕有人放不下。” 李长生叹了口气，“你说你们那师娘苦，可万一，人家自己不觉着苦呢。”
看着小姑娘像个小包子一样，因困惑而皱起的小脸，李长生轻笑一声，“你们还年轻，这世间情哪里是这么简单，三言两语能道尽的呢。”
“最近几日太匆忙，也没来得及和云哥好好道个别。” 百里东君轻叹了口气。
“哎呀，你们又不是以后不见了，等他那边事情结束，自然就没什么顾忌了。” 李长生看了眼身后两个少年，面上有些嫌弃，明明都岁数不大，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矫情。
夜晚马车不停，看着天上璀璨的繁星，和周围陌生的环境，百里东君想了想，“师父，你还没说。我们离开天启城，去哪里呢？”
“这世上有一座城，可称风花雪月，人间至美，我们就去那里。在西面，此行过去有千里。” 李长生笑了笑，“正好可以一眼观尽天下。”
百里东君扭头看向一旁的百里西瑶，“一眼观尽天下，听着似乎不错。”
后者只微微垂眸，并不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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