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都分别结束完自己的谈话后,塞缪尔又带他们去探望了吴晴和潘冲。
昨晚用于临时关押昏睡玉锦珠的小号集装箱被移交给二人进行使用,入口上方还拉着一小片遮阳天幕。
在地面投下的小片阴影中,还摆着一套浅色的露营桌椅,婚礼上用的手捧花被拆开插在花瓶之中,亭亭玉立。
如果忽略箱体四周用木桩和铁网围圈起来的隔离围栏,这几乎算得上是幢不错的房子——可以避雨,可以乘凉,内侧靠近围栏的小片空地上,甚至盛放着一片紫色的小花,这是自然的慷慨馈赠。
几人走近,站定在围栏外侧,塞缪尔拧身听了下,没有动静。
“应该是还在睡觉。”塞缪尔轻声道。
盛铭应和点头,打量着眼前精心布置的一切。
塞缪尔:“隔离网是陆哨兵出力造的,其他的部分则是陶冉执意要搬进去的,她说这样会住得更开心一点。”
盛铭弯了弯眼,同样轻声:“我知道。”
短暂的安静之后,谢轶开口问道:“他们住在这里,是想……”
塞缪尔难得抢话,笑容很淡,“吴晴说,她还有最后一课需要教授给孩子们。最重要的一课。”
关于死亡、感染,以及如何面对死而复生的亲近之人。
他们需要从所有这些无可避免的残酷中,学着保护自己。
晨风吹过,栏内一角的细小野花随风东摇西晃。插在花瓶中的几支却因露营椅的遮挡,免受风袭,岿然不动,只有被风尾扫到的花瓣边缘,在细细颤动。
“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老师、最勇敢的人。”塞缪尔喃喃低语。
“嗯。”盛铭认真点头。
三人看向安静屹立集装箱的眼神,是如出一辙的敬佩。
*
盛铭第二次来到这座单独圈出来的小院时,吴晴正和潘冲坐在外面的露营椅上。她盯着盛铭看了好久,才认出对方是谁,然后缓慢扯出一个微笑。
RVL-74似乎在缓慢改变她的神经传导速度,反应变得很慢。抬头很慢,表情很慢,说话速度也无知无觉地变慢起来。
陶冉坐在二人对面,表情如常地和二人聊天打牌——输的罚酒,陶冉手边已经堆了几个褐色空瓶。于是她的出牌速度、说话速度也理所当然地变慢下来。
盛铭在围栏外站了一会儿,耐心等着三人结束这场混乱牌局,然后同样放慢语速,提高音量道:“塞缪尔准备带孩子们过来了。”
露营桌前的三人对视一眼,默契低头,开始慌忙收拾桌上杂物。空荡酒瓶清脆碰撞,又被陶冉挪到桌下一一塞好,扯扯垂坠的流苏桌布,一切掩饰如常。
吴晴一本正经,慢吞吞道:“学习,可以。学喝酒,绝对——不行。”
潘冲点头,陶冉连连应是,脸颊红红地瘫回椅面。
盛铭没继续留在那里听后续的教授课程,严格来说,营地的所有成年人,没有一个赞同他列席旁听。
教导主任陶冉大手一挥,赶他去玩,“随便你上哪儿去,也随便你玩水玩熊玩火玩哨兵,都随你便。但是不许靠近,不许偷听,更不许自己在心里偷偷想象。听懂了没?”
盛铭点点头,他知道这是其他人对自己的特殊照顾。
可能是托他的福,谢轶也被排除在特殊课堂的护卫任务之外。负责在每一轮的上课期间,和他一起在野外随意晃荡,谢轶甚至会放出素威,让他随意玩弄。
谢轶语气淡淡:“你不是喜欢玩它耳朵吗?捏吧。”
成年体的素威面无表情,正襟危坐。
盛铭会自动忽略白虎,抬头看着他笑,然后将手伸向哨兵耳垂,在哨兵僵硬的默许中,指尖擦过柔软耳垂,轻柔地顺着对方下颌滑下。
“我没事的。”盛铭拍了拍哨兵侧肩,冲他微笑,“不要担心。”
谢轶:“……”
素威不满,起身用脑袋狂拱盛铭,喉咙里呜呜嗷嗷,直到向导将手落在它的脑袋背上,才肯暂时安静下来。
盛铭垂眼夸猫:“你真可爱。”
大猫甩甩尾巴,意外抽了谢轶小腿一下。
谢轶:“……”
……
两天,17次短暂课堂之后,这轮新加课程迎来第一场的中期考验。
吴晴的感染程度更深,先潘冲一步,步入无差别的狂躁袭击状态。在所有小孩的亲眼目睹下,她将早已意识不清、持续陷入谵妄状态潘冲扑倒在地,肆无忌惮地啃食起来。
生肉咀嚼的声音犹如附骨之疽,虽然只听到短短一秒,但却真实、持续地在梦中缠绕孩子们许久。
所有的小孩都被吓得哇哇大哭,即使大人已经重复提醒、预告、解释描述过多次,但在真实的冲击到来时,他们仍旧只有凄厉嚎哭这一样单薄武器可以充当抵抗。
——哭声足够大的话,应该能把这种令人从骨头缝里浸出寒意的恐怖声音从脑子里挤出去吧。
谢可甜那晚是红着眼缠着谢轶睡的。小宇和谷雨则各自抱着枕头,头顶头地蜷缩在盛铭那侧。
双人帐篷里一时挤了五个人,两大三小,谢轶被各种频率的心跳、含糊呓语、急促呼吸吵得一晚上没能合眼。
第二天的强制逃课时间,二人是在帐篷里睡觉度过的。
素威堵在帐篷门边,盛铭侧蜷躺着,手搭在谢轶肩上——哨兵睡得很熟,脑袋拱在向导怀里,呼吸平稳。
盛铭用手指隔空缓缓划过哨兵眼下的青黑,闭上眼,数着谢轶的呼吸,也跟着慢慢睡去。
日夜颠倒,死生逆转,就在这场残酷的必修课即将迎来彻底结束时,另一场意外发生了。
在婚礼举行的前一天,被向导们哄进集装箱内躲藏前,以谷雨为首的双yu小队,终于得偿所愿——他们找到了一个藏在石缝中的褐色蛹壳。
比拥有一只独特宠物更为特别的是——从它破壳出生那刻开始养起。
谷雨抛下手中的魔法小棍,乐呵呵地捧着沉甸甸的实心蛹壳,笑得眼睛挤成两条细缝。
小宇跟在他的身后,睁大眼睛好奇地看了会儿,慢慢问道:“是,蝴蝶,吗?还是,飞蛾?”
谷雨也不知道,但不妨碍他单手叉腰,理直气壮道:“我不告诉你!”
喜提爱宠的小朋友将褐蛹小心塞进口袋,欢天喜地地跑回营地,找简文睿讨要了一个玻璃罐。然后是突如其来的黄昏躲藏、波折婚礼,惊惧连连的特殊课程。
直到最后一节课前,谷雨不安地东转西走,意外翻出这个被遗忘许久的心爱玻璃罐。
明明只过去了短短几天,再次将褐蛹拿在手里时,却丝毫找寻不到一点当时的兴奋激动之情。
谷雨小小地叹了口气,随手将蛹壳丢开。布满横线的褐色纺锤体在地上转圈滚了几下,停下后,忽然又莫名抖了一下。
谷雨已经转过头,因而没有注意到最后一下的细微抖动,跟在他后边的小宇却眼睛一亮,越过他上前,低头蹲了下去。
“要,破壳,了。”小宇欣喜说道。
谷雨脚步一停,想回头又觉得丢面,犹豫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小宇的疑惑鼻音。
谷雨回头,正巧看见缓缓绽开裂口的蛹壳中,凭空生出一条软体白蚕。
与小宇的“咦”声同步出现的,是一只已经将大半胸腹缠绕探上小宇手指的眼熟白蚕。
曾经带来巨大冲击的熟悉场景再现,在谷雨僵滞屏气的半秒内,那只白蚕已经用口器将皮肤撕开一个小口,脑袋不停前钻。
来喊二人回去上课的谢可甜最先反应过来,恐惧尖叫,“哥!!!哥——!!!!!”
谷雨打了个哆嗦,回神,猛地往前冲了一步,又猛地停下,无措又恐惧地站在原地。
做事总是慢半拍的小宇也难得快了一次,甩动胳膊,奋力将白蚕从手上甩掉。
虫身柔软,抛物线在空中划过,落到地上时也只是弹了两下,便又蠕动着探起脑袋,再次往小宇的方向爬去。
小宇的手指不断往外冒血,谢可甜持续尖叫。离得最近的陆青林第一个赶来,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彻底黑了下来。
他踢起落在地上的玻璃罐,倒扣着将白蚕困住,然后转向表情呆愣的小宇,厉声问道:“你从哪里抓的这玩意儿?不知道这东西不能碰吗?还看到有其他的吗?位置在哪?还有没有其他的和你一样的傻蛋碰过它的?有没有?”
陆青林劈头盖脸一顿问,边骂边问。
小宇跟不上他的语速,蹲着费劲仰头,表情空白地含着受伤手指——在陆青林赶到之前,因指尖流血吃痛,他下意识就将手指含进嘴里,吸吮止血。
动静太大,谢轶和盛铭也被吵醒,分辨出谢可甜的声音后,谢轶迅速赶到。
“哥!哥哥!”谢小妹像终于找到主心骨一般,猛地扑到谢轶身边,抱着谢轶的大腿,哇哇大哭,边哭边嚎,急道:“哥哥,救救小宇,你快救救小宇。他被,他被坏虫子咬了,呜,咬流血了呜呜,哥你快救救小宇,救救小宇,那是坏虫子,是坏虫子……”
其他大人小孩也逐渐围拢过来,除了谢可甜的崩溃哭声,再没有任何一人出声。
在场的很多小孩没有参加过那场婚礼,关于突然降落的蚕雨也只是片段听说。
但是此时此刻,他们全都得以窥见一角——倒扣在地上的玻璃罐中,白蚕正在疯一般的不停撞击透明罐壁。
小宇含着手指蹲在环形人群的中央。
谷雨杵在最内圈,脸色憋红,表情像打翻的调色盘——愧疚、恐惧、自责、庆幸、后怕……小朋友绞着手指,欲言又止。
——找到这只蚕蛹的事,只有他和小宇知道。
谢可甜的哭声慢慢低了下去,她隐约察觉到点什么,又本能地不愿继续往下深想。
谢轶头一次没在她把鼻涕眼泪糊上自己裤子的时候开口刺她,哨兵垂下胳膊,将小孩提起抱住,脑袋按在自己肩头,安抚地拍了两下。
盛铭拨开人群,走到无人靠近的空地中央,停在小宇面前,单膝点地。
盛铭语气平静:“小宇,把手拿出来,让哥哥看一眼好吗?”
小宇反应两秒,慢慢地将被蚕咬伤的手指从口中抽出。他没听盛铭的话,第一时间伸给盛铭去看,反而举到自己眼前,仔细观察了几秒。
被白蚕咬伤的地方已经不再流血,但是破口仍旧清晰可见。
小宇想了想,将手背在身后,抬头看向盛铭,慢而坚决道:“盛铭哥哥,我想,自己,住。”
“……”
“……”
“呜哇——”谢可甜勒住谢轶脖子,嚎啕大哭。
内圈的谷雨也忽的眼泪开闸,流着鼻涕崩溃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宇弟弟对不起呜呜呜呜呜!!!”
小宇转头看向谷雨,咬字清晰,慢吞吞道:“没,关系。哥哥,”停顿两秒,严谨接道:“大小雨哥哥,你没事,好。”
谷雨顿时哭得像被暴打一百顿。
“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谢可甜勒着谢轶脖子,崩溃地在他怀里踢来踢去,无理取闹,“哥你救救小宇,你最厉害,你肯定能救好小宇的对不对?哥!!!”
谢轶摸摸她的脑袋,没有出声。
盛铭展臂,将试图挪动后退的小宇抱了起来,语气温和,“小宇,你愿意和我一起住吗?”
小宇用左手将受伤的右手牢牢包住,努力高高举起,尽可能地远离盛铭。
“不要。”小宇语气坚决,“小宇,自己,住。吴老师,教过,的,感染后,要——自己住。”
盛铭摸摸他的脑袋,温柔笑笑,“好孩子。”
*
营地的另一端。
塞缪尔已经从陶冉的转述中得知对面发生的一切,他颓丧地靠着铁网坐下,打量着自己空无一物的一只半手。
塞缪尔低声自语:“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残忍了……”
陶冉从内侧打开布置齐全的隔离网,身后安静一片——这本该是孩子们的最后一课,但是现在,显然没有必要了。
陶冉伸脚踢了踢塞缪尔,语调平稳:“别说废话,起来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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