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那迦，地下城其中一个入口处。
在守卫的打量视线中，盛铭摘下头上兜帽，被陶冉精心调整过的容貌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在人前显现。
面部线条柔和又不缺精致，临时接长的黑发有些凌乱地垂在肩头，末梢打卷，泛着些慵懒意味。
青年嘴唇微微上扬，薄而带笑，随着兜帽翻下，大片瓷白皮肤撞入人眼。掀睫望来时，眼里转出蜜色流光，缀在眼尾的小痣更是随着他的动作，轻轻一晃，便悄无声息地融进了带笑的上挑眼尾。
青年似笑非笑，似怒似嗔，指间夹着张烫金的邀请函——黑底金纹，比寻常名片略大一圈，在守卫眼前一晃而过，使坏般故意不让二人看清。
盛铭微微歪头，拖腔拖调道：“什么啊？不是你们邀请我来的吗？”
守卫先呆再惊，紧急后退一步，微微躬身，伸手正准备恭敬接过青年手中的邀请函时，盛铭却忽的往后退了半步，抬手错开。
守卫不明所以，抬头眨眼间，一只皮毛火红的小狐狸从长袍领口钻出，踩在盛铭肩上，伸爪捞过邀请函，捧在身前就是一顿啃咬乱挠。
几秒之后，在两名守卫的目瞪口呆中，小红狐撒完气，将破烂皱巴、辨不出原貌的黑金纸片丢到了地上。
两名守卫：“……”
没看错的话，这小狐狸刚撕的是某位游荡者发出的入城邀请吧？
游荡者，一种在丧尸潮席卷全球、人类通信系统崩塌之后，比各幸存者聚集地内陆续搭建起的电台通讯更为返璞归真的、利用人类本身进行信息传送的末世新兴职业。
危险程度较高，通常容易短寿。
陆青林某次外出时曾经遇到过一个。
据他转述，那傻×背着个大包，纸质信件塞得满满当当，自称为“送信人”，并扬言要用脚步丈量每一寸土地，将所有尚还存活之人的想念、问候、重逢盼望……如数送至对应者的手中——这当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末世好啊。”陆青林当笑话一样讲给盛铭听过，“在末世，神经病也能合理发疯了。还不停有人夸他勇气可嘉。”
想到那人身上背负的海量沉重信件，小陆哨兵又是一声嗤笑。
“只可惜，这位勇士连城郊都还没走出去呢，就被活尸啃得渣都不剩了。”陆青林啧啧称奇，“真是人不可貌相，傻人傻大胆，早死早超生。”
陶冉踢他一脚，让他闭嘴。
自然，陆青林所遇到的那个送信人与守卫口中的游荡者不同。
这座地下城自启用后，因其隐蔽及本就具有的避难特性，很快就成了那迦及其周边几座城市中、安全系数最高的集聚基地。
在最初的大量人群涌入之后，城内很快变得不堪重负。也是在这时，因为混入一名感染后刻意隐瞒的哨兵，地下城经历了第一次的大规模血洗。然后是哨兵与普通人之间不时爆发的血腥对抗。
终于，在一名完全不曾接触任何外界感染源的哨兵突发变异感染之后，战局天平开始倾倒——大量向导选择站在普通人这边，哨兵被彻底驱逐出城，以及遭遇之后的预防性猎杀。
真正的游荡者，是一类长期活动于地下城外，相对中立的自由之人。
他们替地下城搜寻，邀请“有用”之人，以此换取在城内的短期停留、休养，以及各类必要生存物资。而当他们在充斥着活尸威胁的野外游荡搜寻时，如果遭遇紧急情况，又会用身上的物资，换取路过哨兵的临时庇护（如果有哨兵恰好路过的话）。
听说部分游荡者也确实会兼职送信的职责，但收取费用通常极为高昂，显然又与陆青林口中的那名送信人不同。
总而言之，游荡者的入城邀请函确实存在，且每人给出的邀请函上都有专属自己的特殊标识。
时间紧迫，盛铭和谢轶在昨天“偶遇”一名游荡者后，顺利取得邀请函。
二人并不打算牵连无辜之人，也因此，在将邀请函短暂地于守卫面前晃过之后，盛铭便驱使小红狐，将属于那名热心游荡者的印记标识，彻底破坏。
“怎么？”盛铭遵循人设，迤迤然往前走了一步，扬眉笑道：“有邀请函的时候不让进？没了邀请函，也不让进吗？”
守卫欲言又止，眼前青年这话，实在讲得有些无理取闹，偏偏这人确实又有足够无理的强横资本。
代表高级向导的黑金邀请函破烂在地，耍横闹过一通的小红狐这会儿则甩着尾巴，在盛铭肩头盘卧而下。蓬松洁白的尾尖扫在青年下颌，皮草一般，更衬得这人清贵昳丽。
“说话啊，今天这门到底是让不让我进？”盛铭语带笑意，温和地咄咄逼人。
守卫额上冷汗都要下来了，再次躬身，幅度更大，恭敬道：“您请进，请进。”
别说他还是个向导了，就算不是，单凭这张脸，这人只要还活着，迟早都得自愿或者非自愿地通过这扇门。
青年最后扫了他们一眼，重新将兜帽戴上，语调轻慢，“早这么干脆多好，真麻烦。”随即抬步往内，全程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傲慢模样，与肩上的小红狐如出一辙，像被惯坏的小少爷小公子。
没揪着他们不放就好，两名守卫刚才松了口气，眼前又是一黑——一个高大黑影堵了过来。
“有邀请函吗？”其中一名守卫开口询问，审视的目光同时投了过去，快速进行判断。
个子挺高、长相一般，身材……？守卫难以言喻地抬起头，目露疑惑——您是不是穿得不太正经了些？健身教练？游泳运动员？或者其他什么花哨职业，总之看起来不是很像地下城需要的有用之士。
果不其然，在守卫做出判断的同时，黑影迎上视线，沉闷低声：“没有。”
“那您不能进去。”守卫措辞客气，脸再白也不行。
黑影没有表示，无动于衷，似乎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
然而，走前几步的盛铭忽然回头，看了眼僵站在入口处的高大黑影，提高了音量抱怨道：“你又在闹什么脾气啊？快点进来呀，那个游荡者不是说这里会举办很多好玩的活动吗，你走快点。”语调起伏，说话像唱歌，嗔怒似撒娇。
守卫犹豫蹦字，“他不能……”进。
盛铭语气不悦，“他是我的人，和我一起。”
守卫委婉劝说，“邀请函只允许一人使用，您……”
盛铭不听，并再次无理取闹，“他有邀请函啊，我刚不是已经给你看过了吗？那张邀请函就是他的。”漂亮青年开始睁眼说瞎话。
“我进来又不需要邀请函。”这句是真话。
守卫：“……”
因为意料之外的僵持，原本盘在盛铭肩上的小红狐也“唰”地爬了起来，踩着两侧的墙壁，一溜烟窜到了谢轶肩上，手舞足蹈、吱哇乱叫——这是生气前兆。
守卫当然也能看得出来，他狠了狠心，小跑凑近，压低声音劝道：“向导阁下，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向您保证，城内还有更多更好、更干净的选择，您没必要……”
“哦？”盛铭勾起唇角，语气玩味，“你知道他是我什么人了？”
守卫脑袋埋得更低，不敢多看，低低答道：“只是猜测。”
不止这里，也不止现在。在社会运转一切正常时，除开官方投放的向导形象宣传外，在某些阶层间，向导一词，更多地与“玩咖”对应。他们太过轻易地便能获得人们喜爱，自然也不乏浪费轻视之人。
“不要紧张。”盛铭声音放得很轻，安抚笑道：“你猜得没错。”
守卫闻言，却更难放松，甚至觉得自己正被某种大型肉食动物盯上，背上汗毛都要全部倒竖起来。
行事任性的向导转身往后，同时漫不经心道：“不过你有一点说错了。”
守卫屏气凝神，洗耳恭听。
盛铭：“在我眼里，他就是最好的。我只要他。过来。”盛铭冲谢轶招手，懒得再走。
守卫：“……”
谢轶：“…………”
谢轶很有脾气，默然不动。
“这……”守卫满头大汗，“可是城内规定，邀请函只能允许一人使用，您……”
“行了，我不为难你。”盛铭瞪了谢轶一眼，不情不愿地走回到他的身边，捞起他的手，撒气般掰着他的手指玩，捏来捏去，头也不抬道：“既然你做不了这个主，那不如问问你的上司好了。”
“都耽误这么半天了，也应该差不多了解清楚情况了吧？”盛铭将自己的手掌贴上谢轶掌心，不住比划。
守卫不吭声。
几秒后，盛铭忽然毫无征兆地抬眼，精准对向某个不知何时转到二人正前的摄像头，灿然一笑，道：“麻烦快点决定。我耐心有限，等不了太久。”
守卫：“……”
守卫捂着耳麦退到一边，片刻之后，返回，恭敬邀请，“二位请进。”
盛铭抬起下巴轻轻地哼了一声。
谢轶依旧沉默，即将与守卫擦肩而过时，忽然步子一转，一脚踩上地面已经破烂不堪的邀请函，将其深深碾入地底。
谢轶：“我进来也不需要邀请函。”
盛铭：“……噗嗤。”
谢轶肩上的小红狐：“嗷呜—”
守卫：“？？”
狐狸是这么叫的？？
*
入口通道很长，且能明显感觉到坡度往下。
沿途的照明并不充分，时不时的，就会出现一段纯粹的黑暗。只有贴近地面处的应急指示灯在幽幽发着荧光，与头顶的星点摄像红光相互应和。
二人并未因时明时暗的环境改变步速，所有的建筑细节都被收入眼底——成团生长在墙角的阴暗霉菌，墙壁涂料的脱落凹陷，头顶天花板上因渗水形成的大小圆形。
还有一些有意无意藏在黑暗之中的小堆骨渣骸骨，因大力碰撞导致的墙面裂纹，喷溅各处没能得到彻底清理的干涸血迹。暗红发黑的长条斑痕在水泥墙上肆意涂抹，像顽劣画手留下的随性涂鸦——以死生为代价的昂贵颜料。
就这么一路走了十多分钟，在即将从走入另一段无光黑暗中时，一直趴在谢轶肩上的小狐狸忽的站了起来，浅金色的双瞳幽幽盯着黑暗。
盛铭跟着停脚，落后两步的谢轶没能注意，差点一头撞到盛铭身上。
“怎么突然停下了？”谢轶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感知迟钝的普通人，后知后觉地抬头去看，奇道：“也没岔路口啊。”
“不。”盛铭看着黑暗，轻轻一笑，饶有兴致道：“有人在等我们，他……嗯，很特别。”
“什么？哪里有人？”谢轶满头雾水，“我怎么没看到？”
“晚上好，两位远道而来的亲爱客人。”一名画着小丑妆容的侍应生从黑暗中走出，停在明暗交界处，致歉般勾手行礼。
礼毕，侍应小丑抬头，带着虚假夸张的猩红笑容，欢快问道：“请问二位有兴趣参加今晚举行的主题舞会吗？很好玩的哦。”
谢轶看着他，轻轻的“啊”了一声，似是受到惊吓。
盛铭伸手拉住作势欲往后退的谢轶，语气淡淡：“没兴趣。”小红狐也一甩尾巴，转身重新趴下，屁股对着小丑。
侍应小丑：“……”
侍应小丑藏在浓重油彩下的笑容似乎僵了一瞬。但他反应很快，当即变换姿势，翘脚抱臂，做出一副极为夸张的思考姿态。
两秒后，小丑抬手握拳，在头顶模拟灯泡蹦出，同时嘴巴自行配音：“叮~~！”
小丑大喜开口：“我知道了！”
小丑喜得转圈，语速哒哒，“客人是不是累了？是累了吧。客人不要担心，身为地下城尊贵的向导客人，您可尽情享受城内一切，美食、美酒、热浴客卧……应有尽有。”
“客人需要我现在为您带路吗？”边说边滑稽比划，肢体动作大得像在跳舞。
盛铭瞥他一眼，丝毫没被感染，冷漠道：“不去。”
侍应小丑：“…………”
假的笑容也快挂不住了。
侍应小丑木偶式僵停，调整角度，放大悲伤，正正将点在左眼下方的暗红泪珠对准盛铭。
“客人……”滑稽小丑泫然欲泣。
盛铭顽皮地冲他一笑，道：“去舞会，带路吧。”
侍应小丑忍了又忍，选择不忍，夸张地耸动荧光鼻尖，埋怨道：“……客人您刚刚不是还说没兴趣的吗？”
盛铭奇怪地看着他，理直气壮地反问道：“没兴趣就不能去了吗？”
侍应小丑：“……”
我是真的小丑。
谢轶轻笑，趴在肩上的小狐狸也抖抖耳尖，晃晃尾巴，蓬松棉毛若有似无地扫上青年下巴，痒痒的。
谢轶低头说狐：“调皮。”
盛铭闻声抬头，无辜回望，眨了眨眼。
谢轶：“。”
谢轶被他萌到，伸手盖上小狐狸的脑袋，左右揉揉。
被二人忽略了个彻底的侍应小丑：“……”
小丑不愿再当小丑，回归侍应本质，专心带路，途中再不多说任何一句话。
十多分钟后，在弯弯绕绕地穿过多个岔路之后，小丑忽然停步转身，面向二人，最后行了一个夸张大礼。
“亲爱的客人！”小丑站直起身，挥动双臂，沉浸式狂喜表演道：“请尽情享受地下城最后的怀旧舞会吧！！”
“嘭嘭”两声，塑料彩带从侍应小丑的袖间喷射而出，扬扬洒洒。
盛铭：“……”
谢轶：“……”
二人无动于衷。
小丑强装镇定，侧身退到一边，隐入黑暗。而他原先站着的地方，厚重闸门轰然开启，声浪袭来。
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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