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收到实积密信时,正巧庄珂楣前来大理寺拜访卫涂,他冲了新茶,却一个手抖将自己烫出了水泡。
“病可好些了?”庄珂楣将密信放在一旁,喝了口新倒的茶,入口醇滑,唇齿留香,余味绵长,“好茶。”
“你瞧我像生病吗?”从柜子里掏出火折子,打开手边的香炉,将密信点燃。
“今日早朝你可知发生了何事?”
“除了赵无机死讯,还有别的事?”合上盖子,卫涂替她续茶。
“鹰鸣宴上的骚乱,你应当清楚,此事本应绝口不提,但今早青羊突然举证,钟灵是为人所害,并非妖邪。”
端茶的手一抖,卫涂诧异地看着她:“钟灵不是妖?”
“非也,是......庄于婕伙同妖邪陷害钟灵,”庄珂楣摇头放下茶杯,说道:“如今被青羊擒住的妖,陛下已经下旨,今日申时执火刑......卫涂?”
十分难得,与庄珂楣头一次见卫涂走神,眼睛略微慌乱的眨了眨,卫涂说道:“继续。”
“庄氏禁足宫中。”说道此处,庄珂楣神情也严肃起来:“惩戒太重,大臣们本就对陛下迟迟不罚庄仲心怀不满,此事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诶——”庄珂楣长叹一口气,扶额回忆道:“陛下刚醒,议事房内外都站满了人,七嘴八舌的,把我吵得都头昏了,若不是褚瑛拦着,陛下就要降罪于他们,最后也只是发了一通脾气将人全赶了出去。”
“对一个女人的宠爱不至于此,”茶凉了,庄珂楣摸着杯口,喃喃:“好不容易将庄氏扶起来,如今便是要功亏一篑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旧贵族再式微,没了压制,翻身只在瞬息之间。”
卫涂无言,低头盯着茶杯冥思。
“往后是何打算?”庄珂楣开口,打破了沉寂的氛围。
“依照原先计划行事。”
“你当真要如此?”庄珂楣忧心忡忡地说道:“此番于你,可要受些皮肉之苦。”
“我大概已猜到幕后之人是谁,”卫涂不接话茬,说道:“此举或许能将他暴露出来。”
青竹在房外盯着花坛前文竹愣神愣神,竹子生命力旺盛,即便是天寒地冻,时间一长又像原先一般郁郁葱葱。
正要将水桶收起,坐在栏杆上的青竹忽然自言自语:“时辰要到了。”
话音刚落,房门开了,卫涂与庄珂楣一同走出来。
“大人要去哪里?”看着不像是送客的模样,青竹问道。
“处刑场。”庄珂楣先一步回答。
“少卿大人不能去。”青竹站起身说道:“这是殿下的命令。”
庄珂楣狐疑地看向卫涂,他与那位殿下的关系怎么会如此之差,竟被人贴身监视。
“既然已被国师擒住,”卫涂说道:“应当无事。”
“大人,您是了解殿下脾气的,若是那妖垂死反抗,伤到你了,在下无法跟殿下交代。”
庄珂楣眼睛来回瞟,方才似乎猜错了二人之间的关系。
见两人僵持不下,庄珂楣适时开口:“他说的有理,你大病初愈,这等血腥场面不看最好。”
不等卫涂再说,庄珂楣一拱手笑道:“多谢少卿大人的茶。”拎着茶包转身离开。
消息不胫而走,京城里捉了只妖怪对于平头老百姓而已的确是天大的新鲜事儿,有事没事的都看着时间赶往处刑场,将原本萧瑟肃杀的秋意聊得火热朝天。
里三层外三层都被官兵团团围住,人群更是堵得水泄不通,庄珂楣挤过人群拎着拎着顺来的茶包到处刑场出示令牌穿过关卡走入场内,没了人群的遮蔽就看着诺大的处刑场空空荡荡,就只有中央突兀的被柴火架起的宝集,浑身上下裹着符咒,被绳子从头捆到了脚。
走到判刑台,台上站着褚垣、青羊等人,台下五名侍卫虚搭着弓,听候一声令下。
“参见安平王殿下。”庄珂楣走上台,向他行礼最后站在身侧。
时辰已到,刑部尚书房不知下令点火,等待许久的侍卫将箭头缠着的布包点燃,搭弓射箭,火种接触到木柴的一瞬间,便在火油的作用下燃气熊熊烈火。
与钟灵被处刑不同,此时被大火包围的宝集一动不动,像是早就没了气息,周围人群熙熙攘攘,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留连表面冷静的官员们,眼睛也紧盯着火中之人。
突然,像是有了知觉,被裹紧的宝集开始剧烈地颤抖,利齿划破符布,狐狸的尖嘴大张,缚妖索闪耀着金光,嵌入缓慢膨胀的身体里。
察觉出不对,青羊走前一步,眯着眼睛观察,倏地神色大变,大喊一声“不好!”
话音刚落,缚妖索随着符布猛地炸开,宝集化身一只通天红狐出现在众人面前,它张着嘴,浑身被火焰包裹,宛若地域凶兽,眼神凶狠地盯着判刑台。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响,被拦在处刑场外的百姓,透着围墙,看见了巨大的狐狸头,默契地噤声
咚——
紧盯着判刑台的目光缓慢移开,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它可以放缓动作大张嘴巴冲着刑场外的百姓。
咚——
化身火狐的宝集开始移动,脚掌落在地上,尘土飞扬,大地为之动摇。
咚——
燃烧的灰烬从它身上落下,像是下着黑色的雪一般,轻飘飘地落在人群头上。
“啊——”
人群中爆发出尖叫,像是凝固的时间重新流动,百姓被吓得四处逃逸,连拦着关口的侍卫也忍不住后退,巨物的压迫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透不过气来。
场面混乱了起来,褚垣将房不知往后一推喊道:“快走!”
众人惊呼,逃也似的离开,几道金光飞来击中火狐的身体,青羊飞落处刑场施法将他拖住,但只是一瞬迟疑,宝集便又开始行进。
人实在是太多了,拥挤的街道甚至有人不慎摔倒......
乌云蔽日,毛发烧焦的气息飘到角落里,褚垣藏在暗处,手指捻下一缕头发,掐指一吹,头发飘向空中,瞬间化为一条同身量的金色巨蟒缠住火狐。
青羊带来的观云台道士一涌而出,牵着缚妖索分头行进,顺利将缠斗的两只巨兽捆住,但只有一瞬便随着火焰全部断裂。
火狐抬起爪子猛地踩住巨蟒,一仰头短暂挣开束缚,随后猛地张开口咬住巨蟒,犬齿嵌入血肉里,巨蟒吃痛张开嘴巴无声呐喊,下一刻收紧身躯,绞紧狐狸。
缚妖索断裂,道士们脚步飞快在地上画好了阵法,眼看就差青羊启动阵法,火狐忽然法力,咬断巨蟒的脖子,金光从断口出迸进,狐狸沉寂缩小身体,挣脱束缚,逃之夭夭。
离开之际,也给众人留下一份礼物——倾盆而下的火雨,处刑场附近顿时陷入一片火海,道士们分身乏术只能先救人救火。
抬手擦干额头上的汗,青羊的眼神悲伤又愤怒,他看着火狐离去的方向,忽然捂住胸口猛地咳嗽,竟吐了一地的血。
角落里,血柱顺着脖子上迅速愈合的齿痕流下,染湿了衣襟,褚垣神色如常,只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微微发颤的手指攥成拳头。
青羊坐在青石板凳上,乔木树叶落了遍地,一盏孤灯在秋风中摇曳,他睁开眼看着满脸不甘疑问的徐禾学,沉若古钟的声音飘荡在空中。
“你来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一次又一次的背弃,徐禾学不懂,曾经月白风清的大师兄变成如今这般蝇营狗苟的模样,“玉屏被赐死了。”
青羊合上眼,双手教握至于腹前,如同以往千百次的教导般说道:“凡是选择皆有代价,左不过是自食苦果,以命偿命。”
“到底是为了谁?”徐禾学站在门口遥望院子里青羊,质问:“连你追随一生的道与义都可背弃?”
“玉屏因利为人唆使间接害死了钟灵,她偿命理所应当,”青羊缓缓开口,“少时莽撞错杀良善,我偿命也是理所应当。”
“妖非恶,人非善,一步错步步错。”
话毕叹出一口气来,吹熄油盏青灯,最后一片枯叶掉落在青羊的头上。
于是,几十余年的爱恨纠葛,于不为人知的静谧时刻,以死亡盖棺定论,从此是非对错、恩怨纠缠一笔勾销。
“他死了吗?”
良久沉默之后,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湖朱站在他身后,也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只是兀的开口问道。
对于湖朱的出行,徐禾学没有多惊讶,他虽然不懂朝政,却也明白群臣对此议论纷纷,他没有回答湖朱,径直走向早已没了呼吸的青羊。
手掌贴着后背,这个干瘦的老头有些咯手,自己一时抱不起来,湖朱看见了要帮,徐禾学也只是不发一言推开他的手,自己将青羊抱回了寝室。
复又点起一盏油灯,徐禾学沾湿脸巾替青羊擦脸,湖朱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
“若是进来就把门关上。”
听他说完,湖朱将门关上,自顾自坐到徐禾学身边。
“他怎么死了?”湖朱知道自己的话有多冒犯,可他却偏要这么问出口:“修道之人,怎么轻易就死了。”
“他内丹碎了,”徐禾学拿起剪刀,开始修剪青羊杂乱的胡子,平静地回答:“此前不过是在强撑。”
“为什么?”
“几十年前妖界大乱,”青羊面容安详,徐禾学换了刮刀继续修着他的胡子,“师兄奉命平息,却因一时误判,错杀无辜,那妖死前抱着同归于尽的心自爆,师兄受了重伤,内丹也开始产生裂缝。”
“你师兄错杀的妖,可与如今祸乱邺平的妖有关系?”
“无论是否有关系,”重新拿起脸巾将浮毛擦去,徐禾学一边将青羊双手交叠与腹部,一边平静地说:“都我无关,那只狐妖我必除之。”
“那狐妖所修炼的是分魂术,”湖朱提醒道:“可以操控人心却不露真身,要捉住她相当棘手。”
“我知道。”徐禾学只是应一声便不再说话。
“你,”湖朱耸起肩膀,缩着脖颈,抬眼试探地问:“不怪他了吗?”
“什么?”瞟了一眼湖朱的模样,徐禾学停下手中的动作问。
“之前不是还大骂青羊坐视不管,被富贵荣华迷了眼吗?”缩着有些累,湖朱换了个姿势,右手仍是撑着膝盖,左手去起来用手肘支着腿。
修长光洁的脖颈展露在面前,徐禾学颔首垂眼,声音有些发紧:“即便是他说此前所为皆是赎罪,如今的我也仍是不能理解。我非局中人,不解其中意。”
“只是死者为大,”徐禾学正过脑袋,继续之前的动作,“总不能让师兄曝尸荒野——虽然师父早有这个念头。”
时间会忘记不解与恨,将思念与爱重复篆刻,此后漫长的岁月中,离开的人的脸庞会越发模糊,越发鲜活,知道一个午后、某个深夜,带着微笑平静地谈论起她的种种。
烛火摇曳,湖朱侧头看着有条不紊处理青羊遗体的徐禾学,冷静专注,似乎对此早有准备,与以往生涩的模样判若两人。
“为什么,”许是心中思虑已久,又或者是被盯着不自在,徐禾学开口:“要将内丹放在我体内?”
代替话语回答的是湖朱炽热的手掌,他握着徐禾学的手,不容反驳地将它带到自己的腹部。
小小的,像是刚破壳的雏鸟轻轻拍打翅膀,搁着衣衫皮肉,透过掌心传到胸腔。
“这是?”
“我的妖丹。”湖朱看着徐禾学有些苍白的脸,说道:“在你体内的是上一任妖王内丹残片,我无意中吞下,虽因此修为大增,短时间便炼化人形,却因双妖丹相吸互斥,日夜受折磨,所以需要找一个至纯至阳之人替我炼化。”
“所以,”四目对视,湖朱眼底的野性毫无保留,徐禾学问道:“你找到了我?”
“对。”
稍稍用力摁他的小腹,徐禾学带着威胁的语气说:“你就不怕我把体内的妖丹捏碎吗?”
“呵呵,”湖朱好像是被他逗笑了,拉着他的手摁到徐禾学自己的小腹,低声说:“自入体那刻起,它与你我便不可分离,同生共死。”
“而且你已经学会了如何利用它找到我,不是吗,小道长?”
看着湖朱得意的眼神,徐禾学心中一颤,推开他的手,从腰包里掏出一颗拇指大的药丸,捏开药衣将药丸塞进青羊嘴里。
“我要替我师兄超度。”他说完,也不理湖朱,只是端坐着等他离开。
身旁的人应一声,起身带着风走,左不过三步,开口叫他:“小道长”,徐禾学回头,正好对上弯腰凑近的湖朱,鼻息之间,湖朱用拇指遮住他的一只眼睛,掌心贴着他的脸颊柔声说——
“准不准我偷师,小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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