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瑟瑟,偌大的邺平城沉睡在夜色中,满月之下,像是落下一层霜雪,又像是镀上了一片银光。
腰间的束缚一松,卫涂惊诧的看向褚垣,还未看清便因失重急速下落,迷糊之中轻柔地落在一片温凉质感中,光滑如玉流光溢彩的鳞片触及掌心,卫涂坐起身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头浅金色巨蟒的身上,婉若游龙游走于天际。
惊掠亭台楼阁,夺过高塔走廊外不知哪家纨绔的酒壶,带起灯笼风铃清脆作响,回身留下莞尔一笑,让醉鬼以为天仙下凡,俯身撑着栏杆大喊着挽留,却一恍惚间,迷失的酒壶又回到自己手中,像是浮生一梦初醒,幻想回坠大地。
“一口都不让?”
卫涂坐在巨蟒背上,可怜兮兮的问道,巨蟒稍稍偏头,浅金色的眼神深不见底。
“好吧好吧,”卫涂妥协的点头,轻拍它的后背,“再飞的高些。”
向上仰冲,将整个邺平尽收眼底,邺平的心脏——皇宫灯火通明,提灯巡逻的侍卫像是经脉,连起东南北市、西坊民居住所,状如棋局环环相扣。
“当年初入邺平西坊还不似如今繁华,南市也尚未建起,”手指虚空轻点,往日回忆浮现在卫涂眼前,“明珠河还是一条小小的溪流,分割了南城,主路也远没有如今宽阔......”
“刚获封那天,我就走在那条主路上,那时刚下过雨,路上有些泥泞,我最讨厌脏水,提着衣摆垫着脚左扭右扭,”卫涂趴在蟒背上,抱着滑溜溜的鳞片,探出身子去指,在几乎要跌落时,一股气流稳稳拖住他的身体,“结果一位邺平的贵公子骑着他那匹不通人性的马路过,将我的锦衣溅了半身泥点子。”
“闹市纵马,是谁有这样的好胆子?”
“谁知道,”卫涂收回身体,脸贴着蟒,“只听闻是一位流连勾栏瓦舍,有着成群的红粉佳人,眼高于顶,目中无人。”
“......”得益于化蟒时巨大的身形,让褚垣的表情看起来端庄稳重没有一丝破绽,“或许是年少无知,想来也是我作为长辈没能对他们进行管束,在这里先给少卿大人陪个不是。”
“再者,”他忽然提高声量,欲盖弥彰:“耳听为虚,什么勾栏瓦舍舞姬歌姬的,都是些莫须有的事情。”
“既如此,那便是我也要道个歉了。”卫涂神色温和,看着夜灯闪过,只剩下黑漆漆一片大地,几点星子坠落天上,“那时父亲健在,看我惋惜衣服脏了还将我大骂一顿,我才从他口中知道,方佑庭的所作所为。”
“忠臣良将奈何不了他,”卫涂轻轻抚摸着映射星光的鳞片,说道:“我便是无所不用其极,设下个全套来,也要拉他下马。”
褚垣没再应答,只是静静地听他述说地方任官永洲水患时的所见所闻还有他永远愧对的李家。
天边泛起鱼白肚,随着鸡鸣声而起的百姓,三三两两的点灯,一盏又一盏,星星点点照亮黑暗的黎明。
抬起的手掌被施舍下一缕晨曦,掌纹忽隐忽现,刺骨秋风从指尖逃逸,被吹乱的碎发如鬼魅缠着脖颈,心脏猛地一抽,卫涂咬紧牙关不让一丝痛楚泄露,双手颤抖地覆上盘飞的巨兽,似带着莫大的眷恋与不舍,无声地张嘴说在些什么。
随后,身体一歪,从巨蟒身上跌落,不过瞬息化为人形的褚垣将他稳稳接住,紧拥着他向更远处飞去。
皇陵高山,人迹罕至处,两人落在悬崖边俯视京城。
褚垣走前几步,将遮挡视线的树枝拨开,背手望着远方笼罩在金色中的邺平城说道:“我初入邺平时,如今皇城所在之处不过一片荒芜。”
纵然几十年过去,褚垣仍记得妖族大战混乱不堪的时候,刚修得人形十余载的他带着误食妖王残丹的湖朱逃窜到人间,一支利箭破云而来,射杀身后追着他不放的豺狼虎豹。
褚棣坐在高大的骏马上,用陌生又警惕的眼神看他,少年褚垠翻身跳下马,将浑身血污的褚垣扶起,卫锦毓撩起斗笠帐纱,露出温柔慈爱的脸庞,用带着香气的手帕擦拭他的脸庞。
少年总是天真烂漫,即便是以妖身活过几百年花开花谢,作为人的褚垣仍是懵懂无知。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褚家的孩子。”褚棣眉眼含笑坐在高堂上,握着卫锦毓的手,像一个慈父将跪在堂前的褚垣扶起。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弟弟啦!”稚气未脱的褚垠揽过他的肩膀,一脸意气风发的模样。
卫锦毓摩拳擦掌说着亲自下厨做一顿大餐,褚棣推掉了相府的邀约,在饭桌上准许他饮酒,褚垠趴在他背上嘟囔着秋闱要夺下魁首,一枚长命锁挂在褚垣脖子上,卫锦毓揉着他的脑袋,要他往后健康平安。
可口的饭菜,家人的嘘寒问暖,都让褚垣沉浸其中,忘了最根本的事情——
直到滚烫的热血飞溅在他长满鳞片的脸上,他用蛇尾卷起举到半空中的褚棣用惊恐怀疑的目光将他像泡沫一般的“人”生戳破。
那天晚上,在王府院子里褚垣第一次见到刚成为国师的青羊,也是褚垣第一次听到卫锦毓和褚框的争吵。
“殿下!”紧闭的房门传出卫锦毓尖锐的质问声:“你要做什么!他是我们的孩子!”
“孩子?”褚棣不屑的冷哼一声,“你若是见过他那般模样,绝不会说出这句话。”
“等等!”质问变成焦急的恳求,卫锦毓带着哭腔:“殿下让妾去跟他说,让我去跟他说,殿下!”
“还有什么好说的?”褚棣不解,疑问:“你要将一个妖孽留在身边,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吗?”
“不是!”拍桌声响起,卫锦毓哭着喊着:“他不是!”
原来妖也会流泪,褚垣怔怔地摸着自己湿润的脸庞,看着自己的手指泛着水光,为了救褚棣而受伤的腹部隐隐作痛。
这是他第一次流泪。
耳朵被温凉的手捂住,褚垠的声音自后背响起:“阿弟别听。”
原来能够一箭射杀叛军的卫锦毓也会流泪,她抱着坐在暗室石榻上失神的褚垣,不停哭着向他道歉。
仍是满头青丝的青羊将他与褚家设下死咒,永不可伤害褚氏后人,永远臣服于褚框,原本恣意奔跑的脚上也带上了不可视的镣铐。
往后的二十余年里,褚垣当过戍边将军池勇,议士大夫昌奎,太子太傅曹贵......
他用血肉搭成通天塔,扶着褚棣一步步坐上皇位,坐稳皇位,见证盛世大宁的诞生。
又一次,镇国大将军朝圭战死沙场,他躺在死人堆里,看着大雁南飞,脑子响起青羊的告诫。
“载阳,这死咒根本束缚不了你,你若要逃无人可拦。”
可若是卫锦毓流泪呢?
他见不得母亲为他哭泣。
褚垣躲回了卫锦毓身边,一如往常像是受伤的小兽寻求安慰,即便褚棣冰冷陌生的眼神一次又一次将他刺痛,也甘之如饴。
于是,他看见了卫锦毓和褚棣的第二次争吵。
永盛十一年,时年四十二岁的孝慈皇后宣布自己已有身孕,十个月后,他作为十皇子褚垣“诞生”。
而代价却是死咒加强,守护褚家三代不得离开邺平城。
大漠风沙,边境苦寒,朝堂诡谲,阴谋杀戮都被卫锦毓挡在了宫门之外。
永盛二十八年,褚棣驾崩,留有遗诏,恒安王褚垣永世不得出帝京。
他失去了父亲。
延隆二年初冬,褚垠驾崩,死前握着他的手,唤了他最后一声阿弟。
与疼爱他的兄长天人永隔。
延隆二年初冬,卫锦毓薨,死前亲手在他腰间系上无事牌,哭求着让他原谅,让褚垣来世在做她的孩子。
褚垣又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除了卫襄,”初阳笼罩着褚垣,他平静的声音像是小小的溪流:“褚家已经无人知晓我真正的身份,可到了如今,我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他转过身去,却见卫涂脸皱成一团,简直比哭还悲戚。
“怎么了?”褚垣不解的问道:“哪里不舒服吗?”
“孝慈皇后叫你来世做她的孩子,”一滴泪顺着卫涂脸颊流下来,惨白的脸色通红的鼻尖,声音是与情绪截然不同地冷静:“人,可有来生?”
褚垣一怔,罕见地没有走上前,“我非人族,未经生死,不渡轮回,”青丝顺着风的方向摇曳,“不知。”
“若有来生,”卫涂站在崖边,背后是镀金的邺平,林间寒风萧瑟几乎要将卫涂带走,他却望着褚垣,坚定而慎重:“我去寻你,再过一世。”
心没来由的一空,褚垣急忙走前两步,将他抓在手里:“我......”
啪嚓——
树枝踩断的声音从草木貌似之处传来,卫涂往前走一步,却叫褚垣抢先将他护在身后。
熟悉的身影破开重重树枝枯藤,青竹平和的面容显露在阳光之下,他看着两人,眼中带着晕不开的阴霾,说道:
“陛下病重,殿下速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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