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鹅梨帐中香正熏得甜暖馥郁,却丝毫驱不散姜窈心头的冰寒。
“啪!”
一只上好的甜白釉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瞬间粉身碎骨,温热的茶水混着瓷片飞溅开来,洇湿了华贵的波斯地毯。伺候的侍女们吓得浑身一抖,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姜窈站在窗前,背对着满室狼藉。一袭绯色寝衣松松裹着玲珑身段,乌发如瀑,卸去了钗环,却卸不掉眉宇间那层骇人的戾气。窗外月色清冷,映着她毫无笑意的侧脸,妩媚的线条紧如刀锋。
沈玦!
那抹月白身影,那句轻飘飘的“晚”字,附骨之疽般,在她脑海里反复灼烧!
他看穿了!他不仅看穿了她在义庄的伪装,更戳中了她最私密的标记!那声“亲自登门奉还”,不是客套,是战书!是宣告他对她姜窈的兴趣已经越过了安全线,带着**裸的挑衅。
被看穿的愤怒,秘密被觊觎的危机感,还有一丝…棋逢对手的、被冒犯却又隐隐兴奋的战栗,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多少年了,还没人能把她逼到如此境地!
“郡主息怒…”阿沅小心翼翼地靠近,递上一方温热的湿帕。
姜窈没有接。她猛地转身,绯色衣袖带起一阵冷风,眼底寒霜让阿沅都忍不住后退半步。
“查!”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字字珠玑,“沈玦!我要知道他所有底细!从哪里来?师承何人?进京前所有踪迹!他身边那个叫凌风的侍卫,还有他手里可能掌握的任何关于凝香探微手、鬼手苏的线索!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挖出来!”她绝不允许自己处于如此被动的局面。
“是!”阿沅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
暖阁内再次陷入死寂。
姜窈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颠倒众生的脸,此刻却笼罩着森然煞气。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指尖缓缓抚过光洁的脖颈,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义庄停尸房里那股作呕的甜腥和沈玦的临别之语。
亲自登门?好啊。她倒要看看,这位温润纯良的沈少卿,披着那身月白皮囊,能玩出什么花样!
大理寺衙门的偏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
常公公尖细的嗓音带着哭腔,在压抑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沈大人!您可得快着点啊!这都第几天了!宫里…宫里催得紧啊!娘娘们夜不能寐,陛下更是…更是雷霆震怒!再破不了案,咱家这脑袋…怕是要搬家了!”他肥胖的身子不安地扭动着,额头上全是冷汗。
几位刑部、都察院派来协助、实为监视的官员也面色不虞,眼里带着审视和轻蔑。显然,这位新任的、靠小聪明上位的沈少卿,在他们眼中已是黔驴技穷。
沈玦端坐主位,一身月白常服,衬得他越发清雅。他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卷宗,抬眼看向常公公,唇边那抹温润的笑意无懈可击:“公公稍安勿躁。线索已有眉目,只是尚需关键物证佐证。”他的声音清越平和,带着某种安抚力量,让常公公的哭嚎卡在喉咙里。
“物证?什么物证?”一个刑部官员忍不住插嘴,语气带着质疑,“凶案现场除了那诡异的尸体,还有那熏死人的胭脂味,可还有什么像样的东西?”
沈玦的目光掠过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看向门口:“凌风。”
凌风无声出现,手中捧着一个用黑布蒙着的长条状木盒。
“这是…”常公公伸长了脖子。
沈玦示意凌风揭开黑布。盒内静静躺着一把伞——并非寻常油纸伞,其伞骨纤细如竹篾,却泛着金属冷光,伞面是近乎透明的、薄如蝉翼的红色油绢,其上用极细的金线绣着繁复的符文,在光线折射下隐隐流动。
“红伞?”刑部官员嗤笑一声,“沈大人,莫非是要做法事驱邪不成?”
沈玦并不理会这嘲讽,只是温声解释:“此乃古法验尸器具,名唤‘红伞照骨’。可辨骨上细微血荫,断生前死后之伤。”他看向常公公,“烦请公公移步义庄。真相,或许就在那第三具新娘骸骨之上。”
常公公虽不明所以,但见沈玦气定神闲,也只能将信将疑地点头。
义庄深处的验尸暗房,门窗紧闭,光线被刻意调得昏暗。浓烈的草药和尸臭被几盆燃烧的苍术、皂角勉强压住几分。
第三位受害者——那位同样被剥皮覆上瓷面具、身着嫁衣的贵女骸骨,已被小心地从僵硬的躯壳中分离出来,白森森地躺在铺着白布的石台上。空气中残留的甜腻胭脂味混合着骨殖特有的微腥,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气息。
常公公和几位官员捂着口鼻,站在角落,面色发青,强忍着不适。
沈玦站在石台旁,月白的身影在昏暗中依旧醒目。他的目光落在骸骨的头颅上,眼神沉静专注。
暗房的门被推开。一道窈窕的身影逆着门外微弱的光走了进来。
绯色宫装,云鬓轻挽,点翠凤簪在暗光下流光溢彩。长乐郡主姜窈,由阿沅虚扶着,款款步入这阴森之地。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金枝玉叶的矜贵与一丝对污秽之地的嫌恶,用熏了香的手帕轻轻掩住口鼻。
“沈大人相邀,本宫岂敢不来?”她的声音娇慵,带着些许被惊扰的薄嗔,眼波流转间扫过角落面色各异的官员,最后落在沈玦身上,红唇微勾,“只是这地方…着实吓人。大人可要快些,本宫胆子小,经不得吓。”
胆小?沈玦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昨夜在停尸房,戴着人皮面具,对着血肉模糊的尸体面不改色刮取毒物残渣的,不知是哪位“先生”?
“惊扰郡主凤驾,沈某惶恐。”沈玦微微躬身,谦逊有礼,声音□□风拂面,“只是此案关乎重大,需借郡主…慧眼一观。”他刻意加重了“慧眼”二字,意有所指地扫过姜窈那双妩媚多情的眼睛。
姜窈心中冷笑,面上却更显娇弱,莲步轻移至石台不远处便不肯再近:“大人说笑了。本宫一介女流,只识得胭脂水粉,哪里懂这些骇人的东西。您让本宫看什么?”
沈玦不再多言,示意凌风。
凌风上前,小心地将那把红伞撑开,置于石台上方。伞骨精巧的机括转动,将伞面调整到一个特定的角度。另一名衙役则燃起一支蜡烛,置于红伞正下方。
橘红的火光透过红色油绢伞面洒下,将下方森白的骸骨笼罩在一片朦胧诡异的红光之中。角落里响起压抑的抽气声。常公公更是死死捂住了嘴。
在那奇异的红光映照下,原本光洁森白的颅骨顶骨位置,赫然浮现出一片清晰的、蛛网般放射状的淡红色痕迹!那痕迹如同渗入骨中的血丝,在红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惊心!
“这…这是何妖法?!”刑部官员失声叫道。
“此非妖法。”沈玦清润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沉静得令人不得不信服,“此乃‘血荫’!骨上显现淡红痕迹,证明此处骨骼生前曾遭受重击,骨膜下血管破裂渗血。换言之,”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这位新娘,在被剥皮、被制作成人偶之前,就已遭重击颅骨,绝非自愿赴死!所谓‘活人制偶’的推论,纯属凶手故布疑阵!”
真相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耳畔。生前伤!凶手伪造了自愿献祭的假象!
角落里的官员们脸色变幻,看向沈玦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惊异和凝重。
姜窈站在红光边缘,绯色衣裙被映上一层朦胧的血色光晕。她掩着口鼻的手帕下,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弧度。
红伞验骨…沈玦,你果然没让我失望。这戏台,搭得够高。
她的目光,却紧紧锁定了颅骨上那片血荫的形状——那蛛网状裂纹的中心点,一个极其细微的、如同被尖锐锥状物刺入的凹痕。这绝不是普通钝器重击。
就在这时,负责点燃蜡烛的衙役一个不慎,手肘撞到了支撑红伞的细杆!
“小心!”沈玦低喝一声,身形如电,却不是去扶伞,而是猛地伸手,一把揽住站在伞骨边缘的姜窈的腰肢,带着她旋身退开半步!
“哗啦!”红伞歪斜落地,蜡烛也滚落一旁,暗房内光线骤然一暗。
“啊!”姜窈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顺势受惊般倒入沈玦怀中。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与他病弱人设截然不符的强健力量,以及胸膛下沉稳有力的心跳。一股清冽雪松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强势地冲淡了周遭的尸腐味。
“郡主受惊了。”沈玦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鬓发,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歉意?他揽在她腰间的手并未立刻松开,反而微微收紧,将她圈在怀中,隔绝了地上滚动的蜡烛和歪倒的红伞。
角落里的常公公和官员们惊魂未定,一时无人注意这短暂的暧昧。
姜窈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惊吓,而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触和气息搅乱了一瞬。她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挣脱他的怀抱,眼波间带着惊魂未定的嗔怒:“沈大人!您这衙门的人…也太毛手毛脚了!吓死本宫了!”她抚着心口,指尖微微颤抖,将一个受惊的娇弱郡主演绎得淋漓尽致。
沈玦顺势松开手,后退半步,脸上依旧是那副谦和的表情,方才的亲密接触仿若只是情急之下的无心之举:“是沈某疏忽,让郡主受惊了。回头定当严惩。”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耳尖上,眸色深了深。
衙役慌忙扶起红伞和蜡烛,暗房内重新恢复昏暗。
“沈大人!”常公公回过神来,指着颅骨上那片隐约可见的淡红痕迹,声音发颤,“这…这生前伤!凶手…凶手到底是谁?!”
沈玦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看向角落一位面如土色的中年官员——正是第三位受害者李侍郎之女的父亲,李侍郎。他今日也被“请”来旁观。
“李大人,”沈玦温言中带着无形的压力,“令嫒颅骨上的血荫形态特殊,中心有尖锐刺入凹痕。据沈某所知,令嫒出事前两日,曾因府中花圃修缮之事,与贵府一位擅长花木嫁接、惯用特制花剪的花匠发生过争执?那位花匠的花剪尖端…是否恰好是精钢所铸的细锥状?”
李侍郎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这细节,连他都不甚清楚,沈玦如何得知?!
就在这时,被衙役押在门外的一名嫌犯,正是李府的花匠,突然发出一声癫狂的嘶吼,挣扎着想要冲进来:“不是我!是阁主!是阁主赐下的‘人骨笔’!用它点过眉心的人,都要成为阁主的画皮新娘!哈哈哈哈!你们逃不掉!都逃不掉!”
“人骨笔?!” “阁主?!” 暗房内一片哗然!
沈玦眼神一厉:“拿下!堵住他的嘴!” 凌风瞬间出手。
场面一时混乱。
趁着这混乱,沈玦的目光却再次落回姜窈身上。他缓步走近,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
那并非丝帕。
而是一枚发簪。
簪身是象牙白玉,簪头却镶嵌着一小截打磨得极光滑、泛着森白的物件——赫然是一小段人类的指骨!骨头上还雕刻着极其细微的、如符咒般的纹路。
“郡主受惊了。”沈玦的声音低沉下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他执起那枚骨簪,递到姜窈面前,动作优雅得像在献上一件珍宝。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姜窈微凉的指尖。
“此物,采自案中那人皮面具内衬剥离出的残骨。”沈玦紧紧锁住姜窈骤然收缩的瞳孔,唇边笑意清浅,带着洞悉一切的探究,“郡主博闻广识,尤善…鉴骨。不知可否看出,此骨主人…芳龄几何?”
骨簪!验骨龄!
沈玦的“亲自登门奉还”,竟是这致命一击。他又在试她!测试她“鬼医”的能力,更测试她对此案的了解程度。
暗房内混乱未止,癫狂的嘶吼和常公公的尖叫混杂在一起。而在这片混乱的中心,沈玦执簪而立,长衫纤尘不染,笑容温润如玉,如深渊般凝视着姜窈,等待着她的回答。
空气仿佛凝固。红伞的余光在他侧脸上跳跃,一半温润,一半森然。
姜窈看着眼前那枚森白骨簪,又抬眸迎上沈玦深不见底的目光。
恐惧?不。一股更强烈的、被挑衅的兴奋和怒意瞬间压倒了所有情绪。
好,沈少卿。你想玩?本宫奉陪到底!
她忽地展颜一笑,那笑容瞬间冲散了眼底的冰寒,妩媚得惊心动魄。她没有去接那骨簪,反而伸出纤纤玉指,用指尖极其轻佻地…点在了沈玦执簪的手腕上。温热的指腹,精准地压在他的脉搏处。
沈玦的瞳孔微微一缩。
“沈大人…”姜窈的声音又娇又软,带着钩子,红唇几乎凑到沈玦耳边,吐气如兰,用只有他能听到的气声说道,“…您递簪子的手,可稳得很呢。一点儿也不像…昨夜在醉仙楼后巷,对着那剥皮新娘悲天悯人时,该有的病弱样呀?”
她满意地感受到指下那沉稳的脉搏,似乎…快了一瞬?
眼波流转,目光从骨簪上移开,最终落回沈玦脸上,笑容愈发甜美,也愈发危险。
“至于这骨头嘛…”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指尖沿着他的手腕,慢悠悠地滑向那枚骨簪,最终用蔻丹鲜红的指甲,轻轻弹了弹那森白骨节,发出一声轻响。
“年方二八,正是青春少艾。”她朱唇轻启,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眼神却如淬了毒的钩子,狠狠刺向沈玦,“——恰好,与大人您书房暗格里,那盒贴着刑部密库封条的离魂砂…是同年所生呢。您说,巧是不巧?”
离魂砂!刑部密库!
姜窈的反击,精准、致命、带着极致挑衅!她不仅验出了骨龄,更直接掀开了他私藏关键证物、可能牵扯朝堂内鬼的秘密。
沈玦唇边那抹温润的笑意,终于…缓缓凝固了。他执簪的手指,微微收紧。
昏暗的验尸暗房内,红伞的余光彻底熄灭。癫狂的嘶吼已被堵住,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那枚森白骨簪,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散发着危险的光泽。
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尸臭,而是无声的硝烟与…更粘稠、更致命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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