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尸暗房内，死寂如坟。
骨簪悬在沈玦指间，森白的人骨纹路与白玉簪身形成渗人对比。姜窈那句“离魂砂…刑部密库…同年所生”，入木三分，扎入沈玦温润外象下最隐秘的角落。
角落里，常公公和几位官员尚未从花匠癫狂的人骨笔、阁主嘶吼中回神，又被这郡主与少卿之间的交锋震得大气不敢出。空气粘稠，尸臭混合着未散的苍术烟，压不住那无声炸裂的硝烟。
沈玦唇边那抹惯常的笑意，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眸色幽暗。他执簪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
姜窈却笑了。红唇烈焰，媚意横生，方才那致命一击仿若只是情人间的娇嗔。她点在他腕间的指尖并未收回，反而带着小钩子，轻轻刮了一下他绷紧的皮肤。
“怎么？”她歪了歪头，声音又娇又软，带着无辜的疑惑，“沈大人脸色不太好？莫非是这义庄阴气太重，冲撞了大人金贵的身子？” 那金贵二字，被她咬得格外婉转，讽刺意味十足。
沈玦的目光沉沉地锁在她脸上，片刻，他忽然也牵起唇角，那笑容带上一丝邪气的兴味。
“郡主说笑了。”磁性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沙哑，非但没有被激怒，反而被挑起了更浓的兴趣。他缓缓收回了执簪的手，骨簪被随意地拢入袖中，动作流畅优雅。“离魂砂也好，刑部密库也罢，皆是案情所需，沈某自会向陛下陈情。郡主…消息之灵通，倒是让沈某，叹为观止。”
他避重就轻，将私藏证物轻飘飘归为案情所需，又将姜窈的情报能力点出，反将她一军。
“至于这骨龄…”沈玦重新看向石台上那贵女骸骨，颅顶血荫在暗光中格外刺目，“郡主慧眼，断得精准。年方二八，青春少艾，却遭此毒手，令人扼腕。”他捂着胸口，语带痛惜，瞬间又恢复了那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变脸之快，令人咂舌。
“沈大人！”刑部派来的赵侍郎终于忍不住，阴沉着脸开口，语气不善，“颅骨生前伤已明，凶手也已锁定，当务之急是立刻审讯！何必在此…”他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姜窈，“…与不相干之人纠缠细枝末节？”
“赵大人此言差矣。”沈玦转向他，笑容温和，“颅骨伤是其一。凶手如何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将一位正值壮年的贵女一击毙命、剥皮覆面？死者体表…可无半分挣扎抵抗的痕迹。”他目光扫过骸骨连接的、尚未**完全的躯干，“此乃本案关键疑点！若不能解，如何服众？如何告慰亡灵？”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姜窈，神色中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邀请，挑衅道：“郡主方才受惊，沈某本不该再劳烦。只是…听闻郡主对奇珍异草、古法偏方颇有涉猎。不知可曾听闻一种…名为‘梅饼显伤’的验尸古法？”
来了！姜窈眼底精光一闪。沈玦，你果然没忘了古籍里的“梅饼显伤”！
这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逼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显露鬼医手段？
“梅饼…显伤？”姜窈微微蹙起秀眉，娇憨模样茫然又好奇，玉指抵着下巴，“听着…倒像是哪家点心铺子的新花样？沈大人莫不是饿了？” 她故意曲解，眼神挑衅地回视沈玦。
沈玦低笑一声，笑声格外惑人：“郡主说笑了。此法需用白梅肉、葱椒盐糟混合，烤烙于尸身无伤处。若有生前暗伤淤血，青紫之痕便会浮现，如同…烙在肌肤上的印记。”他缓步走近姜窈，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清雅的鹅梨香，声音压低，带着蛊惑，“此等精妙古法，沈某只在残卷中得见，苦于无人通晓。郡主…见多识广，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见多识广”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眼神灼灼，分明是在说：昨夜义庄的“先生”，别装了。
常公公一听有“古法”，又见沈玦对郡主如此推崇，立刻来了精神，尖声道：“是啊是啊！郡主殿下！您可是咱们京城第一才女！您就帮帮沈大人，帮帮咱们吧！破了案，陛下必有重赏！咱家…咱家也给郡主磕头了！”说着作势要拜。
其他官员虽觉让金枝玉叶碰尸体荒谬，但见常公公如此，又碍于沈玦威势，皆不敢多言。李侍郎更是泪眼婆娑地看着姜窈，眼中满是哀求。
姜窈心中冷笑。好一个借势逼宫！用常公公的贪婪、李侍郎的悲愤、众人的沉默，将她这娇弱郡主架到了不得不为的位置。
她横眼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沈玦脸上。红唇微勾，心想着不分胜负是吧，那本宫就继续陪你玩玩。
“既然沈大人和常公公都这么说了…”她声音娇慵，却掷地有声，“本宫…就勉为其难，指点一二。”看向沈玦的眼神仿佛在说：这戏，本宫陪你演，但主角是谁，可由不得你。
“阿沅，取东西来。”姜窈吩咐道，姿态从容地走向石台。
阿沅迅速捧上一个早已备好的小木盒。盒内是捣碎成泥的新鲜白梅肉、切得极细的葱白末、研磨精细的花椒粉、盐粒以及酒糟。一股酸甜辛辣弥漫开来，冲淡了些许尸臭。
姜窈戴上阿沅递来的薄丝手套，动作优雅地开始调配。白梅肉的清酸、葱的辛、椒的麻、盐的咸、糟的酵香在她指尖融合，形成一团色泽怪异的糊状物。
“沈大人，”她头也不抬，柔媚道，“这火候控制可是关键。稍有不慎，可就烙糊了。您站那么远，能看清吗？不如…近些？”
沈玦眼神微暗，依言走近，停在石台另一侧。昏黄的光线下，她专注调药的侧脸美得惊心，那娴熟的手法，绝非指点二字可以形容。
姜窈用薄玉片挑起一团混合物，精准地落在女尸腰腹以下、脐周的位置——这里是衣物遮蔽、最不易留痕，却也最易被忽略控制的位置。
“劳驾，沈大人。”她忽然将玉片递向沈玦，笑容甜美无害，“帮本宫拿着蜡烛，照亮点。这地方…本宫眼神不好，怕烙错了地方。”
众目睽睽之下，沈玦无法拒绝。他接过衙役递来的蜡烛，俯身凑近。烛光跳跃，俊美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暗，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
姜窈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就在沈玦俯身靠近的刹那，她沾着混合物的玉片不小心一滑！一团冰凉粘腻的混合物，不偏不倚，正正糊在了沈玦执着蜡烛的…手背上！
“哎呀！”姜窈惊呼，带着夸张的歉意，“瞧本宫这笨手！沈大人，您没事吧？” 她说着，薄丝一脱，指尖轻轻拂过他手背上那团污渍。有意无意地擦过他的皮肤，一阵麻痒爬上沈玦心头。他抬眸，撞进姜窈盛满歉意、狡黠笑意的眼底。
“无妨。”沈玦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用手帕擦去污渍，眼神却更幽深地锁着她。
小插曲过去，姜窈不再耽搁。她手持玉片，将混合药泥均匀地、薄涂在女尸脐下那片肌肤上。动作沉稳干练，行云流水。
涂抹完毕，阿沅立刻递上一个小巧铜手炉，炉内炭火正旺。姜窈接过，隔着数层隔热布，将灼热的炉底，缓缓悬停在涂抹了药泥的肌肤上方约一寸处。
“滋…”
水汽蒸腾声响起。一股混合着梅酸、椒麻、酒酵的怪味，伴着皮肉被烘烤的微焦，在暗房内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那片肌肤。
时间仿佛被拉长。汗水顺着常公公的鬓角滑落。赵侍郎眼神阴鸷。李侍郎屏住了呼吸。
突然！
在那片被烘烤得微微发黄的药泥下方，原本光洁的肌肤上，以肚脐为中心，缓缓地、清晰地浮现出数道交错的、深紫近黑的指痕！那指痕狰狞扭曲，爪印般深深烙在皮肉之上。
“啊！”李侍郎一声悲鸣，踉跄后退，指着那指痕，目眦欲裂，“是…是被人掐的！是活活掐晕的啊！我的儿啊——！”
“梅饼显伤！真的是古法显伤！”常公公尖声叫道，激动得浑身肥肉乱颤。
赵侍郎脸色铁青，再也说不出质疑的话。
姜窈迅速移开手炉，用湿布小心擦去药泥。那深紫色的扼痕暴露在烛光下，指印大小、力道方向，一览无余。
“指印宽大，指节分明，力道沉猛。”姜窈清了清嗓子，“凶手乃成年男子，身负武功，惯用右手。扼晕受害者时，是从正面突袭，右手拇指按压其喉结下方，其余四指深陷脐周软肉，瞬间发力致其窒息昏迷。”她虚点伤痕，还原作案手法，如同亲见。
沈玦凝视着那狰狞的扼痕，又看向姜窈此刻冷酷的侧脸。忽然伸出手，不是阻止，而是…一把握住了她刚刚放下湿布的手腕！
姜窈一惊，猛地抬眸。沈玦的脸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拂过额发，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潮，低声道：
“郡主这指点，当真是…深入肌理，刻骨铭心。”他拇指的指腹，隔着薄丝手套，在她细腻的手腕内侧上，充满暗示地摩挲了一下。“只是，郡主验尸时…是否太过投入，以至于忘了…”他目光扫过她因俯身而微微敞开的领口，那里露出一小段莹白玉颈，“…自己这身‘皮’，也娇嫩得很？当心…玩火**。”
这**的威胁，让姜窈心头猛跳，一股战栗混合着怒意直冲头顶。她用力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放手！”她声音压低，死死瞪了他一眼。
沈玦非但没放，反而俯得更近，气息更为灼热，贴上她的耳廓，用气声低语：“郡主昨夜在义庄，刮取离魂草粉末时，那专注的神情…与此刻，一般无二。您说，若沈某将此事，连同您这鉴骨显伤之能，一并‘不小心’说漏了嘴…”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
“大…大人！”一个负责清理女尸口腔的仵作学徒，突然颤抖着举起镊子，镊子尖端夹着一小片带着血丝的皮屑状东西，发颤道，“舌…舌根底下！卡着这个！像是…像是咬下来的！”
姜窈和沈玦同时转头。其他人的目光也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那学徒镊子尖上，赫然是一小片比米粒还小的、带着撕裂痕迹的…人皮碎屑！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极细微的…不属于死者的深色污渍。
是受害者反抗时咬下的！凶手的皮屑！
简直是铁证！
姜窈脑中灵光一闪，猛地看向女尸被剥去真容后覆盖的那张人皮面具！她记得在义庄初验时，那面具内衬边缘，似乎有一个针脚特殊的隐晦标记…
就在她心神被这关键物证牵引的刹那，沈玦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忽然一松。姜窈猝不及防，重心微失，下意识地向后一仰！
“郡主小心。”沈玦再次迅捷地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稳稳扶住。手并未立刻松开，借着两人身体贴近的空隙，双指在她后腰敏感处暧昧地捏了一下，带着一丝得逞的笑意，低沉的声音再次钻进姜窈的耳朵：
“看来，这戏…还没完。郡主这身‘皮’的秘密，我们…改日‘单独’再验。” 姜窈耳垂敏感一缩，“今夜…沈某恭候郡主‘入梦’，细谈这离魂砂与骨簪之事。望郡主…莫要失约。”
话音落，他彬彬有礼地松开手，后退一步，对着激动的人群朗声道：
“立刻将此物证封存！详验其上残留！重点比对那花匠指甲缝及身体有无破损！李大人，赵大人，常公公，此乃关键铁证！真凶…即将无所遁形！”瞬间点燃了众人的希望。
姜窈僵在原地，她看着沈玦在众人簇拥下从容控局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被他攥出的淡淡红痕，最后目光落在那枚被封存的皮屑上。
沈玦…你究竟想做什么？
入梦？细谈？
呵…好。
她缓缓抬手，指尖轻轻抚过自己微微发烫的耳垂，勾起一抹更妖冶的弧度。
今夜，本宫倒要看看，你这张温润如玉的“皮”下，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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