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先在开封府的画室中频频失神,连张守信进来都未曾察觉。张守信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回过神的人看着面前的男人,有气无力地问:“什么事?”
张守信指向外面一对身穿布衣、打着补丁的夫妻。他们的脸黝黑,还带着晒斑,双手粗糙。见沈昭先望过来,神情讨好地笑着对沈昭先点头。
“他们的孩子走失了,想请你画个像,方便寻找。”张守信对这对夫妻的遭遇面露不忍,但孩子能寻回的希望实在渺茫。许是被人贩子拐了,许是落入了那些采生折枝的歹人手中。无论哪种,都难有归期。
“多久了?”沈昭先示意那对夫妻进来,询问孩子走失时的情形。
张守信抿抿嘴,摇头道:“十天半个月是有了。”
看着年轻夫妻眼中满溢的期盼,沈昭先生硬地戳破了他们的幻想:“画像不难,但寻回的希望……微乎其微。”孩子丢失太久,若真被人贩子掳去,此刻怕已不知转卖了几手。
“我们都明白,方才那位大人都告诉我们了。”女人抹着眼泪说。
沈昭先叹了口气:“坐下说吧。和我说说孩子模样。”
张守信站在沈昭先身旁,听她接连发问:“孩子几岁?胖瘦如何?可有双眼皮?笑起来有酒窝么?……”
夫妻俩一边流泪回答,一边竭力描绘孩子的样貌。
不多时,一个六七岁精瘦男孩的面容便跃然纸上,生着双眼皮,模样酷似父亲。
年轻的母亲凝视着画像,泪水不住地滑落,这与自己的孩子实在太像了。男主人不知该如何向沈昭先表达感激之情,他甚至要屈膝下跪。
沈昭先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僵在原地,还是张守信眼疾手快一把将男人搀扶起来。
“不必如此,”沈昭先定了定神才找回声音,她的手仍在微微颤抖,“既然画了出来,我帮你们多画几张,你们可以张贴各处,也好拿着画像去寻人。”
心有余悸的沈昭先坐在一旁,又提笔勾勒了几幅画像。画室里只余下年轻女人压抑的啜泣与男人沉重的哀叹。
将画像递到夫妻手中时,看到夫妻二人脸上的欣喜,沈昭先也由衷期盼他们能凭借这些画像找到孩子。
待张守信送走两人,沈昭先瘫坐回椅子上,整个人又恢复了先前无精打采的模样。
张守信折返回来,瞧见沈昭先这副样子便嫌弃地皱起眉,“你这是……丢了钱不成?”
沈昭先瞥了他一眼,语气终于有了波澜:“请你不要诅咒我。”
“大人今日心情也不好,他家里有事,你这又是为何?”张守信从未见过沈昭先这般模样,话不免有些担忧,万一有人趁大人心情烦闷、无暇他顾之际,将沈昭先拐跑,待大人缓过神来,自己的下场怕是不会太好。
不知道怎地竟脑海中竟然浮现出萧渊的面孔,张守信连忙摇头,将这个荒谬的想法从脑海中甩出去。
沈昭先无力地摆摆手,“我只是……有些想念我父亲了。你也知道,他来开封公干,因水土不服过世了。”
张守信立刻闭上了嘴。根据之前的调查,这开封城对沈昭先而言的确是伤心之地。她母亲在她十二三岁时便离世,几年后父亲又在开封公干时撒手人寰。她与兄长沈维周相依为命长大,细想起来也是个可怜人。
见张守信沉默,沈昭先反倒来了精神,她坐直身子问道:“大人怎么了?昨日不是还好好的?遇到什么事了?”
“大人的家事也就你不知了,整个开封都清楚。”张守信转头看向沈昭先,心中满是对大人的同情。大人的家……着实一言难尽。
沈昭先来开封已有段时日,但对城中人尽皆知的事一点都不了解。无他,只因她根本无暇出门,更别提与邻里摊贩闲话家常了。
自到开封府报到至今,她竟一日也未休沐,不由得感觉自己十分可怜。这还不如在家写话本自在,至少时间可随心安排,先前那本有了灵感的话本,因为意外现在还要再改。想到此处,沈昭先便无什么心思去关心赵楚樟了。
也就只有敷衍地问了一嘴:“那大人为何不处理家事?”
这开封府近来似乎并不特别繁忙,即便少了赵楚樟,想必也能运转如常。他还是皇帝的侄子,就算皇帝再严格,自己的亲侄子也总会顾念一下亲情的。
“这也并非大人想处理就能处理妥当的。”张守信挠了挠头,说实话,若这是自己的家事,早就拍屁股回西宁州了。这破烂事爱谁处理谁处理去。
两人在画室中大眼瞪小眼,气氛一时难以言喻。过了片刻,沈昭先见张守信仍然没有离去之意,忽地心念一动,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哎,”她唤道,“你是不是不敢回到大人身边?”
张守信向来寸步不离地站在赵楚樟身后,能让他忍着尴尬留在这里,只有一种可能,赵楚樟此刻心情极差,谁在他身边谁倒霉。
张守信被戳中了心里事,却仍嘴硬地为赵楚樟辩解,他摆手佯怒:“大人怎会是这种人,你想多了。”
沈昭先的目光越过背对着门的张守信,落在他身后那个脸色阴沉的男人身上,忽然起了玩心:“那你为何还待在我这儿?不是该回大人身边吗?”
“我此刻只想与你说说话,同你交谈颇有趣味。”张守信嘴硬依旧。
沈昭先扫过赵楚樟阴沉的脸色,不怀好意地挑眉问:“如果,大人此刻正寻你,你会如何?”
张守信闻言猛地一僵。沈昭先虽然这性格活泼了些,但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这一番话。看她脸上藏都藏不住的幸灾乐祸的样子。张守信想到唯有一种可能,此刻,大人就在自己身后。他缓缓转身,对上赵楚樟的脸,声音都发颤了:“大人,您几时来的?”
“有一阵了。”赵楚樟的目光扫过仍在画室内看热闹的沈昭先,忽然改了主意,不打算找张守信麻烦了。他对沈昭先道:“你随我来。”
见大人转身离去,张守信长舒一口气,浑身都松懈下来。看着一脸难以置信的沈昭先,他也起了玩闹之心。
“沈姑娘,大人叫你过去呢。”活该啊,让你幸灾乐祸,现在轮到你倒霉了!
瞧着张守信脸上那副欠揍的神情,沈昭先告诉自己莫急,总会有机会的。她快步走出画室,跟上了赵楚樟。
没想到赵楚樟竟穿着官服带着自己出了开封府。随赵楚樟步行出内城后,二人步入居民坊巷,又随这位心情不好的大人穿行于闹市之中。
周遭居民纷纷侧目,他们对身穿官服男子身后跟着的布衣女子投来好奇目光。那女子衣衫料子虽寻常,样式却是时兴的,约莫十**岁的年纪,生得清丽可人。有的人胆子小,只敢偷偷瞄两眼,胆子大的指着沈昭先和身旁之人耳语着什么。
他们与人耳语眼睛还在看着自己,那探究打量的目光让沈昭先很不自在。
这般打量之下,饶是沈昭先这般不重颜面的,也不免局促起来。她低声唤道:“大人,我们究竟要去什么地方?”他们都不敢瞧您却都盯着我,我又无官身,不过是开封府请来的画师,这般审视实在令人不适。
赵楚樟罕见的没有接话。
待赵楚樟引她行至梁门大街,人潮愈盛。沈昭先故意落后几步,显得与这位大人不甚相熟。
忽然间的人声鼎沸,让沈昭先愣住了,仔细一瞧竟是到了州西瓦子。东侧的杂耍、皮影、傀儡、相扑竞相献技,西侧的舞旋、番乐、花鼓、剑舞各展风流。几处热闹场子前也是人群摩肩接踵。
可沈昭先的心思全部在这上面,她看着赵楚樟一言不发的背影,心下一直都在想着,自己为什么这么听话,为什么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要不要趁着这个摩肩擦踵的机会,装成被人群挤散而回到开封府。
也就是犹豫的功夫,赵楚樟回头看了一眼落在身后一脸犹豫迟疑的沈昭先,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但周围的人都能听清:“跟上。”
沈昭先挤出一抹笑,小跑两步来到赵楚樟的身后。还好还好,这周围的人对这一幕都不感兴趣。
随赵楚樟去到酒楼后,小二引二人至二楼临窗雅间。此处视野极佳,甚至还能看见楼下女相扑矫健身姿。沈昭先目光追随着辗转腾挪的女相扑的身影,直至小二布菜才收回视线,见赵楚樟面色依旧不佳,轻声探问:“大人您穿着这身来此,真的没有问题吗?”
赵楚樟摇头:“有何不妥?听闻令尊昔年因公……”
忽被提及往事,沈昭先倏然怔住。撞上赵楚樟关切的眼神,才颔首道:“是,父亲曾说办完差便归家,谁知……最后是被人抬回来的。”
“开封繁华,世人皆向往之。”赵楚樟望着窗外相扑场,声音浸着寒意,“于我而言,此处却藏着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你若久居开封,自会听闻恩平郡王府的传闻。”
“我也……”赵楚樟忽觉失言,竞对沈昭先说这些,瞥见沈昭先眸中困惑,摇头截住话头,“过些时日,府中将有大事,届时你便知晓。”
看来宗室贵胄亦有难念的经。
“可开封终究是万人向往的国都。”她望向赵楚樟,眼中清辉流转,仿佛方才的哀伤已随风散去,“市井繁华,皇族秘闻,世人谁不爱听?大人当真不愿听闻这些传言?”
赵楚樟摇头轻叹,“开封城中,人人皆可沦为谈资,若事事在意,只怕今后只能闭门不出。”
这算是在安慰自己么?他发现了自己刚刚在街上的不适?沈昭先望着赵楚樟侧头看相扑的侧脸,忽然想向他吐露来开封的真相。待回过神,惊觉自己竟生出这般荒唐念头,看来近日确是过于松懈了。
“大人会在意么?”沈昭先讲荒诞的想法抛出脑海后,反问道。
赵楚樟闻言回头,微微点头苦笑:“说来容易做时难。家中幼妹尚在,我连如何助她都不知道。”
“原以为大人这般开解我,是因您早已看透。”沈昭先看到赵楚樟这个样子,便知道他的家事应该是传遍整个开封的,便是乞丐都能说得上两句的那种。
赵楚樟摇头,眉间郁色却淡了些,不知是因台下相扑正酣,还是因心事终能与人言说。
“不过此刻倒真看开了,”他忽然转脸迎上沈昭先的目光,眸中碎金浮动,展颜一笑,“如果你心情不好,在这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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