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张三的讲述,一名温婉清丽的女子逐渐在沈昭先的宣纸上显现,那正是宋州的妻子。
赵楚樟凑近端详画中女子,又将三名死者的画像放置一旁,暗自感叹,不愧是母女,容貌如此相似。
张三被带离后,慧觉也被押入狱中。若非怀疑他是真凶,沈昭先几乎要相信他真的是来做法事的。当慧觉被按上那张令人不安的刑椅时,镇定自若的神情终于裂开一道细纹:“大人,这是何意?”
赵楚樟略一偏头,示意衙役将沈昭先桌面上的画作展于慧觉面前。慧觉凝视女子画像,神色不见有异常之处,却轻笑:“此女贫僧毫无印象,莫非也是常来我梵音寺的香客?”
衙役随即抽出压在下面的三名死者画像,慧觉扫过画纸,神色淡然:“这几人倒有几分眼熟,应是寺中常客。”
恰在此时,曹判官带着一名穿着粗布衣裳的老妇人进来。妇人衣衫褴褛,鬓发如霜,约莫五六十岁模样。曹判官向赵楚樟见礼后居中落座,瞥见身后的沈昭先时眉头骤紧,她怎还没回家?转念想到画像师今夜恐需当值,只得摇头作罢。
曹判官示意老妇辨认慧觉:“可识得此人?”
“他是我前任家主宋州。”妇人举止有度,吐字清晰,“当年老爷离家后,城中就遭遇劫匪,夫人受到惊吓竟然早产。无奈,夫人请了两位妇人帮忙照顾婴儿,我们本已逃至城外,却遭恶邻围劫。夫人只得回家交出钱财,没想到此人那样恶毒,竟杀了夫人,他竟连刚刚出生的三个孩子都不放过,三个孩子被他卖给了人牙子。”
“你如何逃出来的?”曹判官紧盯宋州,试图从那张脸上捕捉波动,却未见分毫涟漪。
“他翻出我的卖身契,将我也卖了。”女人的声音很是悲哀。
“慧觉,她所言你可认?”曹判官声沉如铁。
“贫僧认。”
“画中可是你的妻子?”
慧觉面上终于掠过异色,但还是坚定地说:“前尘旧事罢了,贫僧早已遁入空门。”
曹判官无视其辩驳,步步紧逼:“可知开封府画师是如何画出尊夫人的容貌?”
慧觉心知若被牵制必陷危局,可眼下的情况容不得他多想,于是决然抬眼:“贫僧不知。”
“带张三!”曹判官喝令未落,浑身是血的张三已被衙役拖拽上堂。他的双腿绵软无法用力,只能任由衙役拖拽着,在青砖拖出血痕,让人忍不住转过头去。
宋家旧仆见到张三,顿时目眦欲裂,她指着张三咬着牙悲声泣诉:“正是此人!当年趁夫人产后虚弱,威逼夫人交出全部家财,扬言不给便引劫匪灭门!”
“夫人倾尽所有后,他仍痛下杀手!还将三位小姐尽数发卖!她们都才刚刚出生啊!”老妇涕泗横流,字字泣血。
听到这些话的慧觉眼中信念轰然崩塌,他绝望地望向阶下老妇人,眼中是绝望是不敢置信。如果她的话都是真的,那张三诓骗自己十余年,当真是罪该万死!
他猛然转向血泊中的张三,悲愤之情犹如烈火在燃烧。忽然察觉到两道灼灼目光射来,转头正对上曹判官与赵楚樟的注视。尤其赵楚樟高深莫测的神情,更令他如坠冰窟。
唯有端坐后方的女子始终低首作画,笔锋在那张白纸上游走,无人知晓她正在勾勒谁的容貌。
“你方才分明说不认得画上女子,此刻为何又认她为妻?”赵楚樟可没忘记他适才的欺瞒。
慧觉闭上双眼,强行压下心头涌起的万千思绪,“贫僧早已遁入空门,前尘旧事不愿再提。”
曹判官岂肯放过,冷声诘问:“如今既知是张三骗你杀妻,更捏造她与人私奔的谣言,你可有话说?”
“大人要贫僧如何说?杀了他吗?贫僧是出家人,纵然再恨,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慧觉目眦尽裂,若不是这层身份在,他此刻恨不得立刻杀了这贼人!
旁侧沈昭先的画笔也在此时停了。赵楚樟接过画像端详片刻,朝慧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手递给曹判官。判官只扫一眼便高举画像:“若无那恶邻,这本该是你们一家五口的天伦之乐。”
画中宋州与妻子带着三个女儿围坐用膳,满室温馨,五人眉梢眼角俱是掩不住的欢欣。
画递到曹判官手中。看着悲痛欲绝的慧觉,判官决意给予最后一击。那是沈昭先绘制的全家肖像,清晰圈出五人面容的相似特征。他亲手将画递至慧觉眼前。僧人颤抖着捧过画卷,目光触及女儿面容的刹那,猛然抱紧画纸恸哭失声。
撕心裂肺的哭声里,浸透亲手弑女的悔恨,以及对妻子误解的愧疚。
待哭声渐歇,曹判官沉声问道:“说说吧,你是如何认出秦姨娘、皮娘子与梅小姐是你的妻子所遗骨肉?”
“她们眉眼极似内子……且指间皆有颗红痣。”慧觉摩挲着画呢喃,“拙荆手上亦有,她们手上的痣虽形状不同,位置却分毫不差。”
这细节令沈昭先心头一震,她向来只观察面容,对于其他的细节一概不在意。此刻方翻开验尸的卷宗,上面确实有确载,三具女尸左无名指俱都有红痣。这谢秋衡的确要比自己心思细腻啊,若是自己一个月都不会发现。
“贫僧当年……真当她负心薄幸。”慧觉垂首凝视画像,指节在纸面反复描摹。
“故而痛下杀手?”
“是。”他的喉间滚出破碎的应答,“初见她们酷似亡妻的容貌,只道是奸夫□□所出孽种。她们三人身份殊异,一个是官宦妾室、一个是普通民女、还有商贾独女。贫僧竟臆想是奸夫□□死后子女流落各方……”
“那时只觉心中畅快。”他说着又有眼泪流出。
“后来我摸清她们居处,”慧觉猝然仰面,眼中血丝密布,“不知为何,满腔恨意只想杀了她们,以泄心中之愤!”
曹判官追问细节时,沈昭先凝望着这个偏听偏信的男人。若当年他肯彻查真相,或能救回亲女手刃真凶!可他竟放任元凶逍遥,反将屠刀挥向血脉至亲。
当真可悲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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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件完结当日,沈昭先在开封府便未见赵楚樟的身影。这样想来张守信也有数日未曾露面,看来赵大人是真忙啊,忙,忙点好。他忙,便无暇顾及自己在府中创作话本了。
看着桌面上的还不到一个巴掌大的黄金玉石树摆件,沈昭先觉得自己的付出还是值得的。这就是回报。
听张守信说,大人在皇帝面前将所有的功劳都分给了开封府的众人,皇帝一个开心就赏赐不少物品。而自己面前的这颗不大的黄金玉石树摆件就是赏赐。
这要是拿出去应该能买不少钱。果然还是要跟着赵楚樟干啊。
沈昭先这边还没高兴完,那边就又有事了。
衙役薛清安是个年轻捕快,刚上值就见一对夫妇领着一群人堵在开封府侧门。他疾步上前,原以为有人胆敢在府衙闹事,却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众人是来求见画像师作画的。
“大人,我儿丢了三年,我们也寻了三年。求您让我们见见沈画师吧!”
“我的女儿走失了,我都不敢想她会被卖到何处!我们家虽不富裕,也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啊!”
“就让我们见见沈画师吧!”
……
薛清安在门外的热闹还没看完,就被上级抓了干活。然后奉上命将众人引至沈昭先面前。
若不是又薛清安在身侧,沈昭先还以为这些人都是来找自己的麻烦的,想自己在开封的这段时间几乎就没有时间去得罪人。
正当她一头雾水时,听到了耳熟的声音。一对夫妻推搡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挤出人群。
“沈画师,您还记得我们吗?多亏您的画像,我们才寻回孩子!那人贩子将孩子卖到一户人家,那家人见了告示才知孩子是拐来的,”妇人难掩激动,“我们……我们终于找到孩子了!”
“找到了?恭喜!”沈昭先原以为夫妻身后众人皆是其亲友,可看那些眼神,显然并非如此。
“沈画师,求您帮我们找找孩子吧!”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上前,枯瘦的手像铁钳般攥住沈昭先的手,眼中含泪,神情却无比真挚。
沈昭先看向引人群进来的薛清安,只见他眼神飘忽,根本不敢与她对视。无奈,她挤出一丝笑容问:“诸位……都是来寻孩子的?”
沈昭先望着眼前这至少也要画上十几个孩子的阵仗,脸上的神情几乎绷不住。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望着黑压压的人群,沈昭先几乎要哭出来,这画像怕是要画上大半个月了。她苦笑道:“那……大家排个队吧。”
人群闻言一阵骚动,为了能尽早寻回骨肉,众人拼命向前挤,都想抢在最前头。
被挤得连连后退、直退入画室的沈昭先大喊:“别挤了!都能排到,一个一个来!”可这喊声几乎无用,无人理会。最终在薛清安的协助下,人群才勉强排起长队。
看着这些丢失孩子的父母,沈昭先内心翻涌起苦涩。方才那一番推挤,她根本就不想理会他们,可触及那一双双充满希冀的眼睛,终究不忍。
她对薛清安道:“给大家发个号牌吧。我这里一天也画不了几张,不要要把时间都耗在排队上。”
那对寻回孩子的夫妇热切地对众人说:“我就说沈画师是个好人吧!”
沈昭先对那对夫妇笑了笑,你们可真能替我“扬名”。
领到号牌、约好日期的人,带着不舍陆续离去。仍留在开封府等待的仅剩两人,他们甚至哭出声来,终于,在黑暗中望见了一丝曙光。
赵楚樟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慧觉杀女案刚结,他还需与萧渊“探讨”案情,免得他对开封府的人员产生兴趣。陛下那边,更得亲自带着证据、口供与证物去汇报。
待他得闲时,已是七八日之后。这几日,他几乎无暇在开封府各处巡视。也没人说开封府最近发生了什么新案子。
今日终于得空,踏入开封府他就发现众人的眼神有些躲避,这是出事了?待他站在沈昭先的画室前,他简直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地方,这是到哪了?还是开封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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