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后院办公地点,百姓排起长龙。赵楚樟心头隐隐泛起不安,这沈昭先该不会趁自己不在开封府时写话本出了名,在此地开签售会吧?
走近才知是自己多虑了,沈昭先正埋头画像。询问一旁维持秩序的年轻捕快薛清安才知晓,先前为失踪孩童画像,竟真助人寻回了孩子。如今经由那对夫妇宣扬,前来求画像者络绎不绝。
薛清安望着画室内鬓角浸湿的沈昭先,颇有些不忍。她在此已连续作画八日整,今天吃饭时就看到她的手臂快要抬不起来了。
“沈画师在此画了多久?”赵楚樟问。
“今日是第九日。”
赵楚樟目光扫过排队人群,竟有几人谈笑风生。他虽没有成为父亲,却也明白,在这样一个寄托寻子希望的地方,父母们的神情本该是焦灼与愁苦。即便心情好一些,也该是与旁人交流寻子心得,而非在此嬉笑。
“这些人都是走失孩童的家属?”赵楚樟眉头紧锁,语气带着明显的质疑。
不是吗?薛清安不过奉命行事,并未深入探究他们身份。但细听那些人的闲谈,内容似乎与寻子毫不相干,哪会有走失孩子的父亲,会同旁人品评哪家花魁的曲儿唱得妙?
真正的父母攥紧寻人告示,脸上带着焦虑甚至他们的声音都是颤抖的。而不是向他那样脸上还带着笑的松弛。
薛清安猛然意识到不对,莫非自己被上头摆了一道?他低头细想,不至于啊。自己一个新人,对上官能有什么威胁?况且沈昭先一个画像师,更不曾开罪过自己的上官,犯不上刻意刁难吧?
可若非如此,这些不相干的人又是如何混进来的?
“想不通?”赵楚樟瞧着薛清安低头苦思的模样,出声问道。不待他答话,直接下令:“带人把那几个议论花魁的抓进牢房。再知会谢仵作一声,弄些冰块送到沈画师的画室。”
前一条薛清安尚能理解,后一条却令他愕然。谢秋衡身为仵作,能弄来冰块的地方,恐怕只有存放尸身的冰窖了。
“这……不怕有人嫌晦气么?”薛清安终究问出了口。
赵楚樟瞥他一眼,便知这年轻人尚未成家。他背着手走了两步,虽自己也未娶亲,却深知那些为寻回骨肉的父母,甘愿付出一切代价。他出声解释说:“真心寻子之人,不会在意付出什么代价。”
若说躺在腐尸旁睡一夜便能找回失踪多年的孩子,天下父母,定会不顾一切躺下去。
薛清安依令行事,果然,大半人骂骂咧咧散去。正如大人所言,这些人并非真心寻子。留在原地的人看着那些离开的人,眼中满是鄙夷。
冰块置于身侧,沈昭先终于可以享受一丝清凉。尽管这冰块的来处……有些让人不舒服,但管用就好。待她抬头望去,门外队伍已短了许多。
送来冰块的谢秋衡坐在一旁解释:“还是咱们大人慧眼,一来便瞧出,那些人多半是凑热闹的。”
那些人竟是赵楚樟命人赶走的?此时画像的人都已经离开了,沈昭先的手臂都快感觉不到了。她晃动着自己的右臂,酸涩之感让她眼含热泪。
谢秋衡明知沈昭先是手臂不舒服,却依旧打趣说:“诶呦呦,你就这么感动于大人赶走那些看热闹的人啊?”
生无可恋的沈昭先的手臂终于能抬高一点了,她苦笑着有气无力地回应:“是啊,我可太感动了。”
终于在第十九日,所有画像悉数完成。赵楚樟因此事得了皇帝几句称赞,今日特意前来,赠予沈昭先两匹上好的料子与若干发饰。
踏入画室,看到的却是一个形容枯槁、目光涣散、气息奄奄的女子。这真是他亲自从庐州请来的画师?赵楚樟心中掠过一丝不忍,轻咳示意自己的到来。那个往日见他便堆满谄媚笑容的人,此刻竟连起身的气力也无。
“大人,您来了。”声音沙哑、气若游丝,若非画室仅剩他与沈昭先二人,他几乎要疑心方才那低沉的声音,是藏在房间中的男子发出的。
赵楚樟颇感歉疚,试探问道:“你现在,还好吧?”
沈昭先微微颔首,“还好,劳大人挂心了。”
还能这样回答自己,想来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过于疲累。赵楚樟清了清嗓子道:“这些天你委实辛苦,稍后便回家歇息吧。自明日起,允你休沐三日,今日就不算在其中了。”
沈昭先抬眼望向窗外,日头正烈。所幸天公作美,不算酷热,偶有凉风拂过。能在家休养三日半,也是极好,她继续无力道:“多谢大人,这回我一定要好好睡一觉。”
说完话不顾还在场的赵楚樟,沈昭先挣扎着起身离开画室,步履虚浮踉跄,整个人无精打采。赵楚樟唯恐她倒在开封府内,即刻命人备轿,将她稳妥抬回家中。又将赠与她的衣料首饰一并交付,叮嘱他们务必亲手交到刘妈妈手上。
归家后,刘妈妈见沈昭先竟是坐着轿子回来的,不免心疼这姑娘。开封城中,哪家闺阁女子受过这般苦楚?她将人扶出轿子,送入房中休息,见沈昭先倒在床榻上一动不动,便悄然退出,心下盘算着要好好烧几道滋补的菜,为沈姑娘调养身子。
刚出门,两匹上好的料子并两套头面送到了她手中。衙役道:“这是赵大人命我等转交,说是描绘走失孩子画像之举得了圣上嘉许,特意赏赐下来的。”
刘妈妈随意翻了两下,心中大惊。竟是蜀锦!这两匹料子价值不菲,沈昭先在开封府不吃不喝五年才能置办的起得。不过沈姑娘在开封府做了善事,想必能助许多孩子寻回家人,这也是她应得的。
那两套头面刘妈妈也打开看了,一套赤金累丝嵌明珠头面、一套白玉雕花嵌红珊瑚头面。若说此乃御赐之物,刘妈妈是断然不信的。这分明是世子的私库中的东西,想来是圣上在朝堂上称赞了世子,世子才以此相赠。
沈昭先起来时时已是日影西斜的傍晚,刘妈妈竟意外没有叫醒她。推门便见刘妈妈正与一位陌生妇人说话,瞧见沈昭先出来,刘妈妈立即对那妇人笑道:“我家姑娘出来了,劳烦您了。”
刘妈妈随即走到沈昭先身边,喜盈盈道:“世子因你替走失孩童画像得了陛下嘉奖,特意赏了两匹上等衣料。我想着姑娘如今也是有体面的人了,该添置几身好衣裳。这不,专程请了裁缝来,保管三日后就能穿上新装。”
“三日?”沈昭先对添衣并不抵触,横竖是赵楚樟给的料子不用白不用,但却对三日成衣心存疑虑。
刘妈妈会意地轻推她到裁缝跟前:“莫担心,都是世子安排的。”
赵楚樟毕竟是郡王府世子,能在开封府当差自有其可靠之处。沈昭先便由着裁缝丈量身形。
待尺寸量毕,那裁缝带着一匹缠枝纹蜀锦告退。见刘妈妈神色如常,沈昭先不禁问道:“她将衣料全带走了,妈妈不担心么?”这可是传闻中的蜀锦啊,刘妈妈都不着急的吗?沈昭先看到刘妈妈的态度,觉得很奇怪,莫不成今天的刘妈妈被人夺舍了?
“本就是府里的裁缝,怕什么?”刘妈妈含笑应答,眼底掠过欣慰,姑娘终于晓得计较家中物事了。
沈昭先讪讪一笑,这才想起赵楚樟的身份。郡王府的裁缝,自然按着府里的规矩行事,想必三天成衣对于她们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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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沈昭先刚准备出门,便见赵楚樟带着他家的裁缝立在自家门前。
奇怪的是,赵楚樟这般工作成瘾的人,今日竟未穿官服?沈昭先忍不住诧异道:“大人,您怎么来了?”
“自然是有事。”他待裁缝进门后,才向沈昭先道出实情,“今日你无需去开封府,换上衣裳,稍后随我去个地方。”
那套粉色缠枝纹的蜀锦已裁成华美衣裳,在裁缝协助下,沈昭先试了试,分外合身。随后刘妈妈进来,让她坐下梳了个同心髻,又为她簪上白玉雕花嵌红珊瑚的头面。
望着镜中人,沈昭先微微蹙眉,心底发怵。她不由问刘妈妈:“大人今日究竟要带我去何处?”
刘妈妈也觉奇怪,这般大事大人竟未提前告知?想必是不愿沈昭先心生抵触,便道:“是华阳长公主府。”
沈昭先:“……”
赵楚樟在正堂饮茶等候,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等到沈昭先出来。这一身精美装扮,她并无不适,脸色不佳想必是因自己未提前告知目的地。
不过沈昭先穿着这身的确娇俏动人。他轻咳一声:“抱歉,此前并未提前告知你今日要去长公主府,是我的过错。只是此行亦是为孩子画像,前些日子你状态欠佳,我不敢贸然说出口。”
刘妈妈在房中也是这般劝解,看在这身衣服和头面的份上,沈昭先点头问道:“那能否说说长公主府的情形?我向来散漫,恐坏了府上的规矩。”
听她此言,赵楚樟放下心来,声音也轻柔几分:“你去了,公主府便没有规矩。”
登上马车后,赵楚樟便和沈昭先说:“我姑母,也就是长公主,有位小女儿。她三岁那年随人去看灯会,就此走失,至今已十二年。姑母与姑父倾尽人力物力,始终未能寻回。”
“前些时日你为孩子画像之事传入他们耳中,他们想请你为孩子画像,唯恐贸然登门会造成你的不便。这才托我,请你去一趟长公主府。”他声音里透着失落。
沈昭先以为自己听错,侧目望去,他眼底确实泛起微红。那个小妹妹,当年也曾被他抱在怀中哄逗吧?一别十二载,如何不叫人痛心。
华阳长公主府今日大开中门,公主与驸马领着阖府仆从婢女,全都站在公主府前迎接沈昭先。
这般阵仗沈昭先何曾见过?谁家的中门会为她这样的人敞开?她心下慌乱,不敢下车,一把攥住正要下车的赵楚樟的衣袖,指尖发颤地指向府门前人头攒动的景象,声音里都带了惊惶:“何至于……摆出这样大的场面?”
赵楚樟自然也望见了自己的姑母姑父,见他们面上难掩紧张,那欲上前又生生克制的脚步,令他轻轻拍了拍沈昭先的手背宽慰道:“是长辈的心意,你且安心。”言罢便先行下车,在外为沈昭先打起车帘。
沈昭先望着赵楚樟朝自己微微点头鼓励,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扶住他递来的手,踏下马车。
那对夫妇热切含泪的目光落在身上,沈昭先心头残存的那点畏惧,悄然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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