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穿透风雪,不顾一切朝我奔来,将我钉在原地。
我缓缓回头,风雪在视线中割出一道轮廓。
那是个裹着破布的女人,粗布麻衣被雪水浸湿,硬邦邦挂在肩头,碎发混着冰碴黏在脸颊上,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紫红色,皲裂处布满血丝,像老鼠皮上裂开的纹路。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钉在我身上。
我不禁惊疑,分明早已用法术隐去了身形,寻常凡人绝无可能看见。
女人睫毛上结着冰霜,目光却像火一般灼热,精准刺像我所在的方向,没有偏移一点。
她突然跪下,积雪没过大腿,她却像感受不到寒凉一般,用膝盖在雪地上拖行。
怀中襁褓层层包裹,只露出一张冻得发青的口鼻,婴孩的呼吸几乎看不见白雾。
“上仙!上仙……”呼声粗粝如沙石,她一遍遍唤着我,哀求交织哽咽砸在我脚下。
“上仙,求求您,求求您救救这孩子!上仙——”
她一点点朝我爬来,伸手捉住我的衣摆,一眼看去手背生满冻疮,嘴唇颤抖,不停祈求,“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救救他……”
声音在雪原上回荡,撞上山崖又弹回来,似奄奄一息的哭泣。
我冷冷看向她,没有抽回被攥住的衣摆,只分出一缕灵力没入她眉心。
神识涟漪般荡开,但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凡人,血肉之躯,能看见我不知是濒死出窍的巧合、还是哪一世也曾沾染过半分仙缘。
她仍在哀求,嘴唇干裂快要滴出血来,我充耳不闻,目光慢慢移到她怀中的婴孩身上。
这孩子莫名有些熟悉,蹙眉思索,想起百年前的匆匆一见,猜想这一世他大概还是躲不过痴傻的命数。
可,若连这样的残魂都能几次三番地被我遇见,那她是不是也……
思绪被女人的哭求打断,聒噪声像是刮骨寒风。
我烦躁地抬手,她的声音夏然而止,只剩两张唇瓣徒劳地张合。
惊恐爬遍她的脸,她死死搂着怀中婴孩,额头重重磕进雪里,一次比一次用力。
不一会儿,积雪染上暗红,我默默看她磕了好久,捻指在手心聚成一团灵力,气流扫开积雪,将她们二人包裹其中。
没有多言,带着他们掠向山下,最终停在一处背风的山坳。
这里积雪稍薄,可依旧寒冷。灵力散去时,女人跌坐在雪地上,怀中婴孩被晃出了微弱的啼哭,在寂静山谷中无比刺耳。
或许是眉间泄出一丝不耐被她看见,女人猛地瑟缩一下,将孩子护得更紧,粗糙的手中慌乱捂住啼哭。
“上仙开恩……”
她又一次将额头磕在雪地上,声音愈发嘶哑,“只能您肯救救这孩子,我什么都愿意做!求求您、求求您……”
我垂眼打量她,发尾枯黄,浑身泥垢,这般穷苦能拿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来买命呢?
反正我也没有想过要她的钱财,救下她们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
我朝她走近,连腰都懒得弯下,只从指尖凝出一点灵气,渐渐拉长,化作一缕丝线没入婴孩眉心。
我不懂什么医术,那些冻伤的紫斑、孱弱将熄的脉搏本就不是我能治愈的,但这孩子的命分明还未到尽头,不过是以灵力借他点寿数罢了,不至于叫他一副垂死的模样。
抽取灵力的滋味依旧难熬,像是一把钝刀沿着经脉慢慢刮擦,百年修炼的灵力缓缓流逝出去,再也收不回来。
襁褓中婴孩的脸色渐渐透出血红,嘴唇不再发紫,脸颊也浮起些暖意,最后哭声止住,似是终于摆脱了寒冷,连蜷缩的手指也舒展开来,在女人臂弯中不安地扭动。
女人愣愣跪直,哆嗦着伸手去摸孩子的脸,指尖在触碰上那抹红润时一把收回,像是怕碰碎了。
下一刻,她毫无征兆地哭出声来,不是先前那种哀求的哭泣,而是某种压抑已久的呜咽,甚至不敢放声嚎啕。
她哭得整张脸都花了,滚烫的泪水刚涌出眼眶就被脸颊寒气冻成了冰珠,挂在脸颊要落不落。
不等她哭完,我已转身要走。
“上仙!”
女人突然喊住我,声音哽咽。
我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抬起手,弹出一缕微光缠上她的肩膀,灵力渗入她的骨肉中,看不出痕迹。
“人我已经救下了,代价是你的性命。”
她僵在原地,瞳孔骤然缩紧,似是终于明白过来。
“往后,不会再有第二次。”说完,我抬脚离去,她们能不能活过今夜与我无关。
说到底,我还是厌恶凡人。
脆弱、愚蠢、短命得犹如蝼蚁一般挣扎求生,却还妄想神明怜悯。
我本就不是出于善心,善心这种东西对妖来说是累赘,我救她们,不过是因为她们或许还有别的用处。就算任由她们死在风雪里也无所谓,横竖不过两条命,迟早会死去的。
雪又下大了些,很快掩去身后脚印,我离开这座山头,随意选了个方向前行,继续在茫茫白雪中寻找着魂魄的气息。
……
如今我的修为精进太多,早已不是那个可以被天道随手挥开的小妖,百年枯坐,近千年苦修,灵力即使散去也能很快再修炼回来。
不知多少年前,当天道再一次出现在面前时,我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拔剑相向。
令我惊异的是,祂的出现还带来了另一种我所熟悉的气息,与坏中魂魄同源,正是那个被祂亲手捏碎的魂火。
碎剑出鞘,带着灵力的寒光直取祂性命,恨不能将这百年的怒火全部发泄在祂身上。
上次一别,祂身上的光晕淡去不少,稀薄得近乎透明。
祂在衰弱,这个认知让手中的剑愈发凌厉。
祂看穿了我身上藏有的东西,伸手便要夺取,被我一剑削断了手掌,数不清多少剑后,剑刃拦腰斩过祂,却像切开了一层薄纱。
天道的躯体仅仅在空中僵了一瞬,随即如雾般消散,那缕久违的魂魄的气息也随之湮灭。
我同样受了不少伤,但是也无所谓,比起当年经脉几乎断裂的痛,这根本算不上严重。
我抹去唇角的血,将怀中魂火护得更紧,继续在风雪中寻找。
粗算来,又过去几年光景。
我本不该记得这座山头,却在感知到一丝属于我的灵力时驻足,当年随手散去灵力居然还存在。
风雪依旧,只是当年救下她们的山中多了一缕炊烟,她们还活命,并且就住在这山里。
我再一次出现在那女人面前时,她以为我是来取她性命的,很是害怕又早有准备,枯瘦的身躯挺得笔直,随时准备赴死一般。
但我只是来随意看看。
女人和我说了姓名和来历,而那个孩子——她的外甥,在被我救下后确实平安长大了,却因为她的疏忽在一场热病中烧坏脑袋,变成了痴儿,这与我曾经料想的一样。
可这些我并不感兴趣,知道她们还活着后没留多久就又离开了。
临走前,她突然跪下朝我磕了个头,不知道是谢当年救命之恩,还是谢我没取她性命,我懒得去想,转眼消失在山中。
这些年走过多少路,我早已算不清。
山川移改,江河变迁,人间的王朝都更迭了几轮,我没有一次停下脚步想过放弃,毕竟那缕残魂还在,微弱的光亮像支永不熄灭的烛火。
只是我不曾想到,在我搜寻到所有支离破碎的魂魄之前,我先找到的会是她。
那团蜷缩在雪地里的身影实在太小了,小到如一根被风吹落的枝条,险些要被苍茫白雪吞没。
单薄的衣衫破成布条,茅草胡乱缠在四肢上,破席下露出一缕黑发,被冰碴冻得硬直,远远看去像一堆被丢弃焚烧的秸秆,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哪怕她再轮次千万次,刻在身体中的熟悉也不会认错。
我朝她冲去的瞬间,天际骤然暗沉。
黑云压顶,雷光撕开天幕,天道的身影在电光中显现,直接横亘在我和她之间,雷电劈至脚下,焦土混着积雪炸开灼热的气浪。
“滚开!”我怒喝一声,拔剑向祂。
剑锋斩断雷光,雪地上不断烙出焦黑的痕迹,天道并我不与我正面交锋,我始终无法靠近祂,祂只是不断召来雷电阻拦我前行。
我恍然祂是在拖延我,等着她死去。
雪堆里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碎雪不停,我看见她肩上累起的雪被一点点变厚,胸口起伏微弱到近乎停滞。
再拖下去,她真要被活生生冻死。
灵力于体内疯狂奔腾,我一剑扫去震开天道,毫不犹豫朝她奔去,却在一道无形的屏障前停下了脚步。
我看出这也是祂设下的阻拦,但已经没有时间去想怎么解开,伸手掏出衣襟中那团温养百年的魂火,微若萤火的光芒在掌心跳动,下一刻化作流光投出,直直送去,魂火瞬间没入她的身躯。
天道身形明显一滞,祂似是根本没算到我会如此,停下的那一刹那,我再次暴起。
碎剑直刺入祂心口,剑锋透过祂的身躯,没有鲜血迸出,一如既往如星芒涣散。
祂的身影一点点淡去,连带头顶翻涌的雷云也寸寸崩解。
屏障消失的一刹那,我立即落地扑到她身边。
呼吸还在,仍旧孱弱,手指触碰上她时,冰凉的皮肤下只有游丝般的脉搏在轻轻跳动。
我将她抱在怀里,这具身躯比记忆里的瘦小太多,脊骨硌在臂弯,轻得似一捧棉雪。
我抱着她疾驰过茫茫雪原,灵力化作暖流裹挟住她全身,怀中的重量令我心急,仿佛空缺的几百年她并没有盼到轮回,而是在一次次的消磨肉身。
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她的眉头忽而蹙起,睫毛上凝结的冰晶簌簌掉落,唇间露出几声呓语。
直到某座山头的轮廓显露,她才彻底昏睡过去,鼻息拂过我的下颌带着细微颤抖。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宋玉萧出门相迎,惊呼一声,眼睛在我和她之间来回转动,最终什么也没问,侧身让出一条路来。
屋内炭盆烧得正旺,我将她放在床榻上,伸手小心拂开她额前的碎发。
这张脸陌生又熟悉。
“上仙,这孩子是……”宋玉萧在身后小声询问。
她该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
“长雪。”
我看着她并不安稳的睡颜。
“鄢长雪。”
或许这都是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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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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