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我化为蛇形,在月色渐隐时游向她窗前,窗缝透出的烛火早已熄灭,屋内只剩均匀的呼吸声。
月光一寸寸退去,我便一寸寸朝她贴近,最后一缕银辉被抖落,而我不知不觉已移至她的榻前。
借着微弱的星光,我看见她蜷缩在被褥中的轮廓,明明白日里已经如愿下山了,此刻她的睡颜却并不安稳。
眉心拧着细小的褶皱,睫毛不时轻颤,唇间依稀溢出几声模糊的呓语。
我用灵力感知着她的气息,微微汗湿的侵衣,还有梦中不安的吐息。
额头贴上她的脸颊,冰凉的鳞片触及到她时,她在睡梦中轻轻瑟缩了一下,仍被困在一片梦魇当中没有醒来。
当我游走到她颈肩,耳边传来急促的心跳,那声音透过单薄传来,震得我浑身发麻。
被褥里蒸腾的热包裹上来,灼烧得鳞甲发烫,我却贪念地盘在她胸前不愿挪动。
这温度太熟悉了,让我想起很久以前。
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也是这样滚烫地攥着我的;天雷加身时,也如这近在咫尺的心跳一般响动;还有那柄悬在她胸口的银剑,那时的她还在我怀中留有一线生机……
月光已完全隐没,黑暗中的她愈发不安分起来。突然,她在梦中抽泣了一声,惊得我立即抬头朝她看去,看见了一绺被汗水浸湿的碎发,看见了一双睡眼惺忪又藏不住压抑的眼,以及那眼里刺痛我的陌生。
那一瞬,几乎脱口唤出那个刻在心底的名字。
我很想唤她。
想她在离开时念念不舍的盼语,想她每时每刻第一眼见到我时的欣悦,想她还记得我、说起情意时眼底的光亮。
但她不是她。
她的目光只是茫然地掠过了我,连那点捉摸不透的疑惑都未开解就又阖上眼沉入梦乡。
本就不该存在的期待,像被吹散的山雾,连痕迹也没留下。
我慢慢游上她,凑得心跳更近,她的体温透过鳞片传上,烫得我将要融成一滩血水。
心跳声震耳欲聋,温度太过灼热,最终我不得不退开,爬出被褥后却只是换了一处离她最近的地方守着她罢了。
我藏在阴影中,看恍然又现的碎月在她面庞上投下斑驳。
很奇怪,只要这样看着她,那积压百年的仇怨就会自行消散,天道的摧残、寻魂的无望,都变得无关紧要。
这些本也不是她该知晓的事情。
某一个时刻,我又觉得,就算永远找不到剩下的魂魄也没关系,能这样守着她就够了。
但这想法不过是想想。
她们究竟算不算是一个人,我至今仍想不明白。
如果不是,为什么魂魄还能相融?如果是,那为什么我们不能相认?
我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只要我能找到剩下的魂魄,她们迟早就会是一个人。
我静静盘踞在她头顶,直到窗外夜幕被鱼肚白拨开,第一缕光透过窗缝,她有醒来的趋势,而她醒来时的第一反应竟是在掀开被褥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找着什么。
我还没有想过该以何种合理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就这样以最无害的身形赖在她身边也好。
甚至,我还想在她身上留下只属于我自己的标记。
我用法力化去她身上的热气,蛇口大开,尖锐抵上一片肌肤时,我感觉到她发出一阵战栗。
是害怕吗?我猜测。
也是,人是会怕痛的,无论我想如何占有她,总有比伤了她更好的办法。
我又收回了牙,老老实实缠绕在她手臂上,记忆不禁折回更久远的时候——第一次见她时咬她的那一口。
我想,她大抵已经不记得了,或许对我有过怨怼,但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恩怨了罢。
如今只有我一个还记得。
……
这天晚上,我离开了,留在她身边总会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许多琐碎的旧事,并不是让我烦心了,而是我不知道该如何梳理。
关于她,该说和不该说的话、该想和不该想的事,都太多太多。
但有一点我心底清楚,我还是想见她的。
所以,我又找上了宋玉萧,要求她带着那个傻子离开古寒山。
她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似乎无比纠结,可我对此不屑,因为我知晓她也有打算下山的目的,不过要我和谈谈条件才肯走人。
我知道她在这几年里一直打听着家乡的事,许多次离开远行都是去打探那莫名其妙的“家族”的消息去了,她请求我不要告知别人,实际我对她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只要她听从我的命令,分出一点灵力延续下那痴儿的命数也无所谓。反正该死还是要死的。
确认她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道尽头,我才在林中现出人形,可即使有一副人的面貌,我依旧踌躇着不敢靠近她。
从前的每一次相逢,都是误打误撞碰个满怀,如今要我主动叩响她的房门,竟比登天还要艰难几分。
我隐在老槐树上,思索好久该如何见她,却意外的在我苦恼时有人抢先出现在她面前。
一个青白脸色的书生跌跌撞撞跑上山来寻人,我原以为不过萍水相逢,不料此后几天这病秧子来得愈发勤快。
我为出现在她面前而费尽心思,这人却毫无眼力地几次三番跑来打扰。
忍无可忍。
在他又一次毛毛躁躁地跑入山中这天,我施法隐去了他的去路,布下一道屏障将他困在山腰的密林当中,夜色完全落下后,他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在这方寸之地来回打转,恍惚间,他像是看见了我,跑都不怕就直直撞上了一颗枯树,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看他昏死过去,我满意地褪去了屏障,也不管他是死是活,转身沿着山路来到药肆。
当我在门前驻足,只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檐下的灯笼一盏未亮,屋内空无一人,我心头一紧,猛地放出灵力,感知如潮水般漫过整座山头。
她还在山中,只是不知去向。
正欲寻找时,身后传来脚步窸窣。
我知是她回来了。
我在心中想过无数种再次相见的场景,却没想过是这样昏暗、潦草、又仓促的夜晚。
既然藏不住,那就不再隐瞒了。
我慢慢转身,看向她时,我想过她或许会惊喜,或许会困惑,更甚会像她曾做过无数次一样扑进我怀中。
但都不是。
我看见的唯有惊恐。
她踉跄着后退,双手紧握锄头,十分防备地盯着我。
她的嘴唇微微发抖,那双总含笑意的眼睛在见到我时盛满惊恐,仿佛看见的不是故人,而是来索命的厉鬼。
我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情绪,失落、愤怒、茫然……
可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不该害怕我。
许是我看错了罢,我这样安慰自己,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可越是靠近,那张脸上浮现的惶恐就越明显,以至于我无法欺骗自己。
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不该以这样的神情望着我。
万般情绪交织在一起,没有哪一种比另一种更多,此时此刻,我只想她认认真真地看着我,哪怕是逼迫她抬起头将我的模样一点点刻进眼中——但我又犹豫了。
在听到她因为我的靠近而害怕到哭泣时,犹豫了。
是我太心急了吗?
也许……是吧。
我没有为自己做好充足的准备,同样也没有给她预留能够接纳我的时间。
是我太心急了。
那,我是否还要等下一个百年呢?
我不愿意,也做不到。
只是时间而已,我给得起;只是要等她而已,我等得起。我已经习惯了。
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将她眼中的恐惧尽数收敛,随风散在树荫下。
离开后,我听见她如释负重的叹息,灯笼一盏一盏接连点亮,暖黄的光映出她仓皇逃进屋的身影,木门“砰”的一声合上,再没有声息。
第二日,她只在晒药时匆匆出来一小会儿,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而后又缩进房中。
我盘踞在她窗前的枝桠上,看日影从东到西,那扇门再未开启过。
没过多久,山道上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是个和她差不多岁数的女孩儿,若是从前,我早该也把她困在山腰里团团转,这次却连抬手的兴致都没有了。
横竖无论是谁来拜访,她都不会希望见到的是我。
入夜后,她依旧警惕着窗外,我只得等她呼吸变得绵长了才现出身形,月光照见她睡梦中紧促的眉头,恐怕还是因为我烙下的惊恐。
指尖聚灵,拂过她手腕上采药留下的擦伤,视线移到小腿,一道比指长的血口赫然浮现,边缘微微泛红。
我下意识伸手,却在即将触及前僵住,若她醒来看见,怕是又要心惊胆战。
我收回灵力,在她即将醒转前化作青青烟散去,她迷懵地揉搓眼睛坐起身,全然不知这一晚发生了什么。
只是接下来的日子,她依旧过得战战兢兢,那个常来取药的姑娘再未出现,我本该为此欣喜,可她整日坐在门前,望着看不见头的山路发呆的模样又让我胸口发闷。
时而蹙眉,时而喃喃,时而一动不动,时而轻晃摇头,不知是在忧心什么。
我找不到机会现身,登上古寒山山顶,看着远处翻涌的云海,回想天道已经许久没再出现,连带那缕飘忽的残魂都失去了踪迹。
山风擦过鬓角,无声提醒着我,若她始终这样畏惧我的存在,我是否该放弃苦守,趁此时机再去搜寻魂魄?
可脚步像是生了根,迟迟迈不出一步。
假若真要离开,我也该和她道个别,至少……再去看她一眼。
这一眼又让我回转决意。
她身上还留有我的气息,哪怕是成精的精怪也要畏惧三分,这不长眼的野狼倒是上赶着送死。
自从找到她后,腰侧的碎剑似乎很久都没有沾血了,即便是知道在她面前杀生会吓到她,腿间那道裂开的伤口也让我无法理智。
血腥和毛发间的骚气混入气息,剑起剑落只在抬手之间,却被她的贴近打断。
我无法评判她这时的心软该不该有,只记得她抱上我时那久违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2章 恩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