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是我给自己定下的时限。
这两个月里，我什么也没有找到，没有发现天道，没有发现魂魄，没有发现任何一点有用的线索。
最终，我又回到古寒山，夜雨像落下的银针，扎入身躯却不觉痛痒。
她跑来为我撑起纸伞，小心翼翼地问我可有受伤，我没有受伤，我都失望得麻木了，早在离开前或许就有空着手回来的准备，如今的下场并不奇怪。
既然我已经答应了她的请托，就算没有找到魂魄也该回来帮她。
可她却反悔了，要冒着大雨去深山中找人，我不知道宋玉萧是否安全，不过不会准许她离开。
是她自己要来求我救人性命的，只要救下了那痴儿，往后也不会再有麻烦来打扰我和她了吧。
我看向床榻上那个干瘪得像一根枯枝的人形，心里仍然是想着他还是死了干净，但她的眼神里满是忧虑，都不忍再看下去。
可就算是活，他也活不了多久的。
天道就快要来了。
我伸手，掌心凝出大片灵力，不止送去一□□气，连带也有自己的丝缕命数。
若天道察觉出异样，定会将不存在于他身上的灵力剥去，但已经接续的命数祂却不能撼动分毫，如此一来，她总能安心了罢。
强行将不属于凡人的灵力融入血肉之躯，无异于山岳碾压，这是她死后我才明白的事情。
榻上之人本就虚弱，被灵力激得猛然起身，“哇”地呕出一滩黑血，暗红溅在被褥又流在地上，她立即就要扑上去，却被我一把扣住手腕。
血越涌越多，一滴一滴从痴儿口中渗出，渐渐汇聚成一片刺目的血泊，哀求声混着越来越重的咳血声，在雨夜里格外凄厉。
她的脸色随着每一声咳嗽愈发惨白，最后竟像被抽走魂魄般瘫软跪下，满眼绝望，若不是我拉着，怕是要直接跪进一片血水中。
窗外雨幕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听出是谁，既已救活了人本可以隐去身形离开，却故意站在原地不动。
我不过要让她明白，我从没有对她们发过善心，杀死她们，易如反掌。
宋玉萧一进门就看见了我，而后直直扑到床边，一声一声急切地唤着咳血的人。
微微低头，看向还跪在地上的她，那惨白的面容在看见宋玉萧出现时更是连一点颜色都看不见了。
……
我清楚榻上的人没有性命危险，也是在这一晚清楚了她所真正珍视的人。
我无比后悔自己将她托付给旁人照料，若她醒来后能一直相伴左右的人是我，哪里还会有这二人的事情。
从前的她，身边从未有过什么乱七八糟的家伙，能得她注意、得她欢喜与忧愁的人只有我一个，可现在，她的目光要从我身上分走了。
所以……她才会心甘情愿放弃掉我，想也不想地说出要离开我的话吗？
这个念头光是触及就让我恼火，怒意几乎吞没理智。
当那该死的身影跪地谢我时，我努力在她面前克制住摸上剑柄的杀意，随后毅然消失进山林中。
抽取命数救人，对妖来说虽不致命，却也如同剜心剔骨，我试着运转灵力，可刚聚起的灵光还未成型就溃散无踪。
经脉掀起阵阵刺痛，只以这副身躯去硬抗天道尚有余力，再添新伤恐就难说了。
放弃调息后，我听着耳边擦过的山风，忽而想起临走前撂下的话语，此刻品来竟透着几分可笑的刻薄，倒像是我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开。
但我只是生气而已，在气什么又难以启齿。
雨停了，远处雷鸣却未歇，我看向黑天，连抬手的力气都懒得使出，莫名的疲惫至极。
几百年来第一次怀疑，这样执着地寻觅究竟是对是错。我偏执地想要所有的她，可又失去了她，若她往后注定只是凡人，我或许依旧连她的骨肉都无法藏起。
天道，天道。
道不出因果，亦道不出逼我至此的缘由，一切只是祂的随心所欲罢了。
令我意外的是，预想中的天道并没有显现，感知方圆百里也没有探出祂来过的气息，我并没有放松警惕，反倒怀疑起祂的意图。
而这时，她来到山中，我看到她在一片林中四处乱窜，并不以为她是来寻我的，但还是忍不住出声。
说来说去，她也只是想来道谢吧，尽是无用的关心。
可当她向我问起关于宋玉萧的事情时，我很快明白了她是对过往一无所知的，宋玉萧的曾经、与我相识的落魄，她全然不知晓。
我一瞬间起了歹念。
她想要知道，我当然可以告知，条件就是——她们必须分开。
在送她回到药肆后，我一如往常躲在树上，等到天黑了招来一个黑影。
我向来是敢说敢做的，认定了要赶人离开，她就必须从我眼前消失，宋玉萧自然不知道我和她“谈”过的条件，在听到我的要求时一言不发，垂头不知思考着什么，好久也没有回答。
我等得不耐，一步一步朝她逼近，威压袭上，“你若不识抬举，就不是活命离开这么简单了。”
我只是看在长雪的面子上才饶过她们的命，倘若她敢说出一个“不”字，人头落地也只是动动手指的事情。她的消失，我总能想到解释。
就在我下定杀心的前一刻，沉默不语的人忽然抬起头，朝我直挺挺跪下，膝盖磕在地上砸出闷响，说的是求人的话语，眼神却锐利好似锋芒。
“上仙出手相救，我无以为报，既上仙命令我们离开，自然不敢违抗。只是……可否请求上仙再宽恕些时日，等长雪能独当一面、自立门户时……我等一定自行离去，绝不会，再踏入古寒山半步。”
……
几日里，我都盘踞在老槐树的枝桠间，透过繁茂的枝叶窥见屋内光景。
宋玉萧渐渐将送药看病的活计交到她手上，待回来后便教习她各个医书，她一向学得认真，看得出神。
其实，不论她日后是否真的要靠医术谋生，我都有能力让她衣食无忧，平安富足。
届时她想继续行医也好，云游四方也罢，我自会护她周全。
可每每想起宋玉萧那句“笼中雀”，心头又会浮起一片烦躁。
不见她的日子里，我常卧在林中树梢，任由山间灵气浸润身躯，思绪却总飘向远处。
等那两个碍眼的家伙走后，这山中便只剩我和她了，想到此处，周身灵力不由自主地流转起来，争先恐后涌入经脉。
到那时，她若还想看看这天地，我定要藏着她不被天道发现。
一声重物落地的动静惊散了我的盘算。
余光看去，出现视线的人居然是她。
我下意识唤她，她却只是呆站着，日光下，她的眼神里映出一种复杂，似喜似悲，似怨似怜，让我分辨不清。
恍惚间，我更难分辨她是谁。
是那个令我苦等又夺去性命的人，还是那个纵身跃下悬崖只为逼我出现的人。
口中呼唤的人太多，我一步一步朝她迈步，可没等我靠近，她突然惊醒般打了个哆嗦，盯着我向后退去。
枯叶在脚下发出碎裂的脆响，她转身就跑，背影眨眼间消失在密林小径中，快得像只受惊逃窜的鸟雀。
凌乱的脚步一点点消失，林间重归寂静。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要逃跑，本想追上去，周身的灵力却在下一刻起了波动。
感知到一丝天道不甚泄露出的气息，只是这点微末的气息竟也像她一样转瞬逃走了。
我在原地站了会，最终没有追上去，随即来到山背，凝聚灵力探查，天道的气息确实散了，连那缕残魂也随之消散得无影无踪。
施法加固笼罩山头的屏障，一连数日都保持警惕，确实暂时安全后，那股熟悉的焦躁再次涌上心头。
我犹豫了，若是现在去寻，或许能找到些魂魄的线索。
但转念又想到了她，这点心思才刚升起就被压下。
我坐回石面上，慢慢擦拭碎剑等她再来，却不想我等了好多轮日夜，等到一株野草被虫蝇啃食殆尽了也没等到她来。
我等了又等，仿佛要等出下一个十年。
终于还是按耐不住，循着她寻去，发现她又下了山，看着她在镇子里流连好久才返回山中。
路上，她的脚步忽然转向另一边，我心头一跳，急退十余步，隐在一颗老树下，打算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等她前来。
但我等了良久，林间只有风声。
再探头时，小径上空无一人。
我追到药肆，只见她又坐到了檐下，低头挑拣着药材，手法娴熟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不是应该来找我吗？为什么又不来了？
我分明，没有准许她的离开。
难道那日我所见到的熟悉，只是错觉吗？
暮色渐沉，她收药起身，头也不回地走进屋内，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我一眼，我望向窗纸上晃动的黑影，久违的又尝到了被遗忘的滋味。
可那时的我下定了决心想要杀她，现在……却觉心口像是也被蛀虫撕咬得残缺，满心都是难忍的钝痛。
我几乎每时每刻都跟在她身后，直到被冲动拖拽着显出身形，拦在她每日的必经之路上。
她抬头看我的一瞬间，我看得出她分明也是想念的，也许还翻涌着比想念还要浓烈的情绪。
那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为什么要搬出如此拙劣的借口来欺骗我呢？
“没有”——是说谎，但这两个字砸得我措手不及。
若是旁人，我或许会掐着那人的脖子逼问，再用灵力探去神识，可面对的是她，我只能收手。
她说没有，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只僵硬地堵在她面前，看她鬓边碎发被卷起，露出一张狡狯、不愿被我看透的脸。
她既然那么像她，那为什么，不能再像一些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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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歹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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