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出想要出去时,我很开心,可后来才知她并不是打算离开崔府,而是回去客栈找人打听事情。
打听的还是有关宋玉萧的事。
人间的关系总那么繁复,又简单粗暴得过了头,会因为一个无用的瓷瓶而害人性命。
几百年间,不说亲眼所见,就是听也听过不少大同小异的闲话,所以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惊疑的,她却不是。
自从入了崔府,她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她的师娘,就算得知了一切也会为其魂不守舍,所以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记恨在心,恨不能一剑斩了令我烦心的家伙。
但在我找上宋玉萧时,她却宽慰我不必恼火,她早有赴死的决意。
“等一切结束……我不会再出现了,还请上仙不要插手此事。”
她说得诚恳,好像是我执意要带着长雪找来的一样。
我的宽仁一退再退,若她这次没有死,下次再见我必将亲手了解了她。
可即便是离开了崔府也依旧不能让我安心,她仍然时时刻刻牵挂着不愿出来的人。
缺钱这事,的确是我告诉宋玉萧的,她不肯要我变出的钱,却乐意接受那人送上的银子。
我没有追究,同样,她也不该在我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那个即将死去的姓名。
她是我的,就该所有都是我的,不容旁人分去。
后几日,她又开始不安分起来,常常不在房中,捧着一袋子钱在街上四处游走,碰到掌柜了便拉着她问东问西,最后藏着失落回来。
她想做的事,只要和宋玉萧无关,我便随意,但她总要仗着我的纵容做些令我不快的事情。
后来,入狱的消息被她知道了,她又一次忘了我的话,忘了不该在我面前提起谁,慌张地请求我。
我说不出生气,大概已经麻木了。
只要那人还活着,就总要牵绊着她的心绪,所以,是我该动手的时候了。
……
我带她来到衙门,轻而易举钻入一片弥漫浊气的地牢,这时我第一次见人间的牢房,逼仄、恶心、到处都充斥着发霉的血腥味儿,宛如地下黄泉。
里面关押着的人无一不是伤口遍布,宋玉萧缩在草堆中,气息虚弱地比蝼蚁还要轻微,像个喘息不能的死物。
看到她这幅样子,我心底有种说不出的得意。
身边的人一见到她便扑了上去,抓着牢门一声一声呼唤着,声音回荡在窄小的地牢中,余音如鬼泣。
我答应的话只是“帮她”,却不是帮她救人出来,就算这厮真的能活命也会死在我的手中,何必多此一举?
我能看出来,她确实执意赴死。
两人抱在一起时,我将她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她拔下了长雪的发簪藏在袖中,没有一点挽留地将怀抱收回。
我该带人走了。昏沉中,怀里的人死死着我的衣裳不肯松手,像是害怕我的离去,可我知道她不舍的是谁。
哄她睡去后,我再一次返回到地牢,我来的倒也巧合,宋玉萧并没有睡下,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只不属于自己的发簪沉思,然后双手攥紧,尖锐的一段缓缓刺向心口。
这发簪,我是要还回去的,可不能沾了脏血。
我的出现打断了她的动作,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比上一次见到时还要憔悴,面上的污血也添不上半分气色。
将死之人,或许都是如此。
她见到我来有些意外,很快像又明白了什么,低声问我是不是担心她死不掉。
很可笑的问题,我不屑于回答。
她慢慢收起发簪,低笑出声:“只是我没想到,临死前居然是你来送我。”
她对我向来敬畏,如今却是一点害怕也不露了,大胆至极。
我站在牢门外冷眼看着她,“你若下不了手,我可以代劳。”
闻言,她居然也不怕,嘴角笑意更深,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惨淡。良久,她开口问我:“上仙,你可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爬上那座雪原吗?”
我没想过她问我这个,那已经是太久远的事,久到不值得我铭记。
她缓缓抬头,目光越过我,仿佛看向过去,“那天的风雪太大了,我抱着那孩子走了很久,手脚冻得没了知觉……原本,我是想死在那里的。”
我听了这话,眉头微皱。
“但是,在遇到你之后,我又改了主意。”她忽然坐直了身子,动作扯到身上的伤口,血从崩裂的伤痕中渗出,她却像感觉不到疼痛,笑得柔和又诡异。
“上仙,你能听我说些话吗?”
地牢外传来水滴落下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这人嘴里的话必定无趣,但也可能,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她的袒露。
“……我原名,宋玉箫。”
——我生在封州宋家,祖辈以烧瓷为业。
宋氏瓷器行在封州名声响亮,我的叔父是这一代的当家,我父亲则管着窑厂。
族人不多,不过家中和睦,与我最亲近的便是我的堂妹——宋玉霜,我们自幼一同长大,比亲姊妹还要亲。
那一年,叔父接了一桩大生意,对方出手阔绰,订了一批上好的青瓷,说是要送往京城。恰在同一天,玉霜被诊出怀了身孕,双喜临门,家中上下欢喜不已。
母亲笑着打趣,说要趁此机会给我也说门亲事,凑个三喜临门。我面上羞恼,心里却也跟着高兴。
玉霜生产那日,我在房外来回踱步,听着她一声声痛呼,心揪得发紧,直到婴儿啼哭响起才松了口气,迫不及待想进去瞧瞧她和孩子。
可还没等我见到她们,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紧接着乌压压的官兵闯了进来,刀鞘碰撞声、呵斥声、家仆的惊叫声混作一团。
一个挺着大肚的官员大步跨进院中,眼神倨傲,问都没问直接挥手让人绑了我父亲和叔父,家中登时乱作一团,玉霜才生产完,听闻动静,竟吓得昏过去。
我冲进内院寻母亲和叔母,才知道是一批瓷器出了问题。
原来,年前那桩生意,订瓷器的正是当日闯进来的官员。可叔父根本不知那批瓷器是要进贡宫中,只当是寻常富贵人家的买卖,收了银钱,按期交货,哪曾想竟会惹来这般祸事?
玉霜的孩子才刚出生就遇上这等祸事,家中乱得不成样子,我站在院中,看着满地狼藉,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一边担忧玉霜,一边担忧入狱的父亲和叔父,迟迟等不来消息便独身前往京城。
我一路躲着官兵,辗转数日散尽钱财才探得真相——根本不是瓷器出了纰漏,而是那前来交易的人生了黑心。
那批瓷器本该全数进贡,可那贪官私藏下最精美的一盏,余下的才送入宫中。偏巧一日皇帝私访,在他府上瞧见了精瓷,当即震怒。
崔府为了保命,竟将罪责全部推到宋家头上,并以我等性命威胁叔父认罪。
可叔父不知道的是,认了罪,宋家的人同样活不了。
欺君之罪落不到崔府,却落到了我的家中。
我连夜奔回封州,想带着族人逃命,可刚踏进家门,官兵的马蹄也跟随而至。
母亲和叔母被铁链拖走时发髻都散乱了,我唯二还能救下的人只有玉霜和她的孩子,我半拖半拽着她走去后门,却被赶来的官兵发现。
火光出现的刹那,玉霜突然把孩子塞进我的怀中然后猛地将我推开,转身点燃了柴房。
热浪扑面而来,撞开侧窗翻出的一瞬,身后梁木轰然倒塌,我再看不见玉霜的身影,只能听见怀中哭到嘶哑的凄厉。
……
有人说,万里之外的一处雪原上住着神仙,曾有人见过她斩妖除魔,那必定也会有高强的法力可以救下玉霜的孩子。
我没日没夜地赶路,冒着风雪爬上山巅,千呼万唤也求不来神仙的怜悯……到最后,我也放弃了,可身体还在不由自主地向上攀爬。
我能感受到怀中的温度一点点消失,沙哑的呼喊再也不能从那张口中发出,就在我快要撑不住身子栽倒进厚雪中时,我在一片朦胧中看见了一缕青白。
她就是我要求的上仙。
也许,我还没有到必须死去的时候,这孩子也是。
得救后,我用身上最后一块玉饰换来银钱,在山中买下一个潦草的住所,自那之后就躲在深山再也不出。
可是一味的躲藏也求不来好的结果。我仍然想着封州的事情,想我惨死的家人,想那最为该死的崔家,这点不可磨灭的恨烧得我夜不能寐,也烧到了无辜的孩子。
自那以后,我将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求医,却也无力挽回那一场热病,只能希望上天保佑他平安。
……
我开始下山为镇子里的人看病,同时探听着封州里的事情,学医不止是为了救人,也可以为了杀人。
我下了决心,于是开始计划一切,在那只蛇妖将一个孩童交付给我时想着如何用药,在那女孩长大些想要拜我为师时也在想着如何下药。
她和我的玉霜很像,或许如此,我动了恻隐之心,也为自己招来蛇妖的嫉恨。
不过,我的离开是迟早的,那便无所谓了罢。
……
所以最终,我还是离开了。
“……我带着佑儿走远,在他死后又回到了封州,求寺庙收留。母亲还在时经常带我和玉霜去那里烧香拜佛,所幸庙里的高僧还记得我,也愿意帮我。”
宋玉萧诉说了许多,话语就停在这里。
再之后的事情我也清楚了,她收买道士入了崔府,杀了那官员后拎着他的头颅走在街上,被捉入狱还想自行了断。
“我本该只杀那狗官一个的,可那柳夫人也并非清白。”她平静地说:“崔府中的大夫人在知道宋家的事情后请求过老爷,但这点善心没换来好报,反而害得她两个女儿死去,自己也被歹人害丢了性命。”
“我杀她们,天经地义。”
我觉得也是。
可这并不代表我就能对她有所改观,顶多不过……没那么厌烦了。
只是听她说到最后,我还有一个曾经忽视掉的困惑,现在问出来也合时宜。
“宋佑是怎么死的?”
她听到这话,身子微微轻颤。
虽然天道将灵力收回,可附在他身上的命数还在,我疑惑的是,明明还没到该死的时候,为什么会突然断了命数。
宋玉萧沉默了许久,原本看着我的视线一点一点垂落下去,几乎把脸埋入胸腔。
许久,我才听到一声咬牙切齿的悲鸣。
“是我……亲手杀了他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8章 临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