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我更是疑惑。
好歹我也是听过人间某些俗语的,虎毒不食子,那痴儿作为她家人的遗孤,她居然舍得下手杀死,这令我吃惊。
宋玉萧仿佛陷入了回忆中,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摩发簪,说出的话更像是别人的经历。
“——我在山下镇子外找到一位老妇,给她银钱收留宋佑,不久后带着他离开。”
一路上,他的病越来越重,我们来到一个荒村中住下,哪怕黑夜我也时常睁着眼睛不敢入睡,仔细听那艰难的喘息,生怕它在某一刻突然断了。
我知道他活不久了,可希望他能再多留些时日。
到后来,他咳得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用一双眼睛望着我,他的眼神里没有孩童的天真,仅剩痛苦,还有恨。
我知道他在怪我,怪我只能用这种拙劣的手段让他生不如死的活着。
一日,我从村中回来,他又犯了病,床榻被他咳满是血污,就是隔壁屠户杀猪也没有那样重的血腥,可我已经见惯了。
我带着新的褥子回来,推开门时,屋里静得可怕,宋佑歪在榻上,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指甲嵌进皮肉里,脸已经憋得紫红。
我冲上去掰他的手指,他却挣扎得厉害,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像是用尽全力抗拒我的解救。
最后我还是将他掰开了,他一动不动缩在床上,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得那样安静,倒不看我,只呆呆望着漏风的屋顶,眼泪一股一股地往外流淌。
他张口说着什么,我听不清,凑近了努力分辨,才从他细弱的声音中听出他是在唤我。
他说:师娘,我好疼……师娘,我想死。
后面的话语也听不清了,因为血又涌了出来,将他的话堵塞模糊,我跪在床边,只能听到一两声带血的哭诉——娘、娘……娘。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我听着,目光落在他枯瘦的手上,那里还留有陈年的火伤,却被手茧遮盖。
……
“然后呢?”我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口。
宋玉萧再次沉默,眼神空洞得不知落在何处,“然后……然后我就杀了他。”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而后忽然低笑一声,笑声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佑儿虽然不是我的孩子,但我看他,和看自己的亲生骨肉没有区别。”
“他第一次唤我‘娘’,可我来不及多听几句。”
我默默看着她。
我是说不出安慰的话语的,可看她落到这种地步,大抵明白人们常说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是何意。良久,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睛直视我。
“上仙,你知道吗?”她是在问我,却并不要求我回答,“我曾听人说,自尽的人……肉身即使陨灭,魂魄也不得安息。入了黄泉,便永生不得转世。”
我一愣,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提起这种没意义的空话。
她自顾自说下去,“我已经救不了他了,送他去见玉霜一面也好。或许下辈子……她们母子就不用生死永别了。”
——我看着那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人,血沫不停从他口中溢出,在脸颊拖出长长的血痕。
我的双手朝他伸去,指尖抖得厉害,碰到他脖颈的瞬间,他忽然安静下来。
脖子是脆弱的,那么细,能摸到突起的骨头和皮下微弱的脉搏。
我开始用力,很慢,很慢地收拢手指。
这一次,他不再挣扎,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直到最后一刻断了呼吸也是一副祥和的表情。
那具身体渐渐冷下去,血也不再流了,我松开手时,掌心纹路里嵌满了暗红的血丝,我用雪水擦洗、用皂荚拼命地揉搓,可那血痕就像烙印,怎么也洗去不掉。
我将他裹进干净的褥子中。
拖到后山埋葬。
那天雪下得很大,所以,我也不记得具体埋在哪里了。
不过忘了就忘了吧,忘了也好,反正,我注定是没有机会和他埋在一起的。
……
她早早就为自己的死铺下了路,怕是如今被关入地牢,也早在她预料当中。
地牢里静得只有水声,等她说完,我依旧没有说出一句感慨的话来,或许她也不需要我的回应。
随后,她慢慢弯下腰,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轻轻磕了一个头。
“多谢上仙。”
我不知道她在谢什么,更不愿多想,横竖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的目光重新落回她手中发簪,伸手指尖一挑,便施法将那发簪从她手中抽走。
她双手一颤,似是还想夺回,又硬生生忍下,指节绷得死白。
我拿起发簪一看,簪身细长,一端被仔细打磨过,却仍钝得难以刺破皮肉。
我收起发簪,转身欲走,却在迈步前顿住,想了想变出一样东西丢去牢房中。
“哐当”一声落地砸得响亮,她怔了一会捡起匕首,朝我投来目光,可我并未看她,拂袖离开。
无论如何她都是要死的,这已是尘埃落定的事,至于她是自行了断还是以其它方式死去,从此以后都与我无关。
……
我带着长雪离开。
封州对我而言是一片充斥着喧闹的纷争之地,于她而言是一片流尽污血的惨痛的回忆。
或许我不该带她出山的,否则也不会令她伤心到这般境地。
最后,我们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古寒山看着和离去时没什么两样,药肆在,天道的气息也依旧在。
她回来后生了一场大病,从此卧床不起,我时刻守在她的身边,为她煎药,为她取暖。
大抵“思念成疾”也是如她一般的。
人只要生病,就好胡思乱想,在这时更是虚弱地犹如蝼蚁,我能感知到天道就徘徊在周围,不能正面相迎接,只能施法将古寒山围了又围,试图藏起所有关于她的存在。
一段时间过去,她的病稍好一些,却仍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病愈后常常与我躲在山中,依偎在怀,捧来一本无聊的话本翻了又翻。
其实这样的日子也颇有趣味,至少我不觉得枯燥。
但这般安宁的日子我享有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就被人打破了。那个瘦小的身影靠近药肆前我就发现了踪迹,所以在被撞见的刹那,我并没有收起蛇形,反而拿一副妖态挑衅地回瞪过去。
名叫桂圆的女孩儿却并没有被我吓到尖叫,只是有些惊疑地看着我,更为诡异的是,我从她看向长雪的视线中窥见到一种令我烦闷不已的神色。
也令我不安。
往后的日子里,除了我和她,又多出一个碍眼的身影。
死了个宋玉萧,又来一个桂圆,那除去了桂圆,后面又还有谁来打扰?
为什么她的身边总要有那么多人,像蚊蝇一样缠绕在周围挥之不去,吵得闹心。
从前、再从前的她不是这样的,她只有我,也只能有我才对。
可好像……我又变得可有可无。
看到二人那样熟悉的相处,心底总要翻涌起一丝杀意,但我不是无理取闹孩童,更清楚若我这样做了她会是何反应。
不能拆散,那我便不去看了。
近来天道的气息越来越明显,几乎就悬在头顶,藏在祂身上的一缕魂魄也离我越来越近,近到咫尺可碰。
我许久没有再去寻找了,不知其余的散魂是否在留存人间,至少天道藏起的一缕是真真实实存在的,我必定要夺回,但不能是现在。
寻找魂魄的百年间,我只知道盲目地搜寻,但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我只是想再留下她而已。
可现在她就在我身边,我的欲念仍旧没有被填满。或许是天边的威胁还在,或许是我心有惶恐。
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了——这对人来说是再正常不过,在宋玉萧死去后,我本也想这样这样安慰她,却发现人间的伦理并不能让我接受。
救不回人,那是人的无能,不是我的过失。
只要她的魂魄还在,我总有办法救她回来的,到那时……我就再也不用去思考她们是否还是同一个人了罢。
我放不下、还贪恋她的温度,能与她肌肤相亲的每一刻都弥足珍贵,即使有如火烧的烫热,即使有皮开肉绽的血腥,我亦甘愿。
我被她身上的炽热烧到失去神智,不愿放手便求鱼死网破,像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我露出了尖牙,破开皮肉抵入她骨血深处。
恍若如此,她才真的成为了我的,她身上的每一寸都有我留下的痕迹,血流成河也洗不去我强迫于她的伤口。
鄢长雪……长雪……我求的不止是她一人了,但此时与我缠绵、呼吸交织的人,是她就好。
有时,我迷迷糊糊之中畅想,会不会她最初在我体内施下的咒术依旧还在,过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被我解开,否则为什么我明明对她毫无留恋,却偏要在我回忆过往时霸占我的思绪。
我想到一个浅显的辩解,百年间,除了山峦草木,她是唯一在我眼前惹来最多视线的人。
那就再多一些,因为触碰再多看看我、将我记在心底;因为疼痛再拥我更紧一些,禁锢我哪也不能去。
……一夜短暂无比。
我早已忘了入睡是何感觉,纷乱的梦只会扰我心神,天道的降临更是让我腻烦。
祂破开了我的法术,一步一步朝着她所在的方向逼近,我提剑出门,顺着祂毫不收敛的气息找到那片晃眼的光芒。
再见时,祂的威压强大不少,与我交战势均力敌。
我急切想赶祂离开,祂却漫不经心挡下了我所有的剑势,说出的话语很多,但我无心聆听,只一昧地朝祂辉剑。
天道也许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将我打伤,可祂并没有动手,挡来拂去仅有避让。
祂的目的不是我,而是那个被我藏匿许久都不得一见的人,她却在这时真的出现了。
自作主张,自寻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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