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娘，我能和你说说话吗？”
上次她来厢房找我，也是我少有的失态的时候，在见到离去多年的师娘，我确实难以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冷静几天，我知道困扰着我的事情只有从她口中才能得到答案，所以，我只能忍耐，忍她看我的冷漠，忍她不在意的眼神，更忍她对我闭口不言的态度，一忍再忍。
师娘默默把石桌上的药篮往里头推了推，侧着身眼睛不知落在何处，总归是没有看我。
“你想说什么？”
我将她的疏离看在眼里，学着从前的笑待她，嘴角弯起却像是在自嘲我的自讨没趣。
“我晓得师娘不愿见我，可说说话的时间总能有，我有那么多的问题想问师娘，师娘却什么解释也不给我。”
我深呼一口气，把语气中将要溢出的哀怨收回，尽量平稳着声音问她：“我不问这崔府，反正也听不到实话……我想知道，为什么这府上的人都要叫师娘‘肖大夫’？”
桌边身形一动不动，浑身紧绷不放，似咬牙咬得厉害。
我认定了今日一定要见到她，更想让她对我坦诚些，实在做不到也不能强求，我仔细盯着她，等候好久才听到一句没有波澜的回应。
“不过胡诌的名字罢了，叫什么‘王大夫’、‘李大夫’也一样。既然知晓了，就快些走。”她的话语说来说去总要绕到赶我离开的意思上。
就算得了她的回答，我也分不清她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但既然她肯说明，我便更得寸进尺地不肯走人。
我朝她走进一步，师娘注意到我的动作，立马警惕起我的靠近，我驻足在她两丈远外能都将她的戒心窥进眼中。
她还是在提防我，容不得我这粒沙子。
我的胸口一阵刺疼，知晓后面的话语一定引她震惊，却还是口无遮拦地问出。
“如果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称呼，师娘说是如何那便是了。可……那位凭空出现的‘承虚道长’又是谁，师娘和他是什么关系？”
果不其然，一提到这人，师娘马上朝我看来，眼中满是惊疑，双目瞪圆，问道：“是谁和你提起的？”
我不回答，挺直了身子直视她。
师娘的眼神渐渐从我脸上移开，游在脚边的青石板间，又是良久才舍得回我：“这与你无关。”
她一甩袖子，像是要与我画分界线，冷声道：“如果你只是来问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我和你说再多也是浪费口舌。”
我心中忽然升起一缕委屈来，渐渐被恼火取代。
什么叫做“没有意义”，我想知道的“有意义”的事情她从不正面回应我，那么多的“为什么”皆是无解。
“师娘若是愿意实话待我，我何至于还要来纠缠？”
师娘怒道：“既然知道我不会告诉你，你又何必非得来我这儿讨什么说法！我让你走，你不走，偏偏就这样急切、连一天都等不下去，一定要问出我什么才罢休吗？！”
“那师娘呢！”我也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回她，四周虫鸣都有一瞬熄下了声响，我努力平静下来，拿出最端正的姿态回她，可喉间带出的话不免沾上了颤抖。
“师娘不肯见我，我真的还有时间等下去吗？难道你不会像几年前一样又从我身边消失吗？师娘当初一声不吭地离开古寒山，又一声不吭地留下字条带走师兄……现在我们好不容易遇上，你又无缘无故地要赶我走，我哪儿还有耐心、哪儿还真的有机会能等到你待我如初……”
我越说声音越低，喉咙下涌起的酸涩快要冲破冷静，再说下去，我大概又得在她面前哭出泪来。
每一次的翘首都盼不来真心，每一次的见面都要不欢而散。
泪水淹没半边眼眶，另一半的视线中，我看见师娘面上无比纠结，似是为难我的纠缠，又不忍见我这般可怜。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做，连一点安慰我的话语我也没说出。
“……长雪，回去罢。”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乏累了，轻飘飘地落不到地上，也传不到我耳中。
我像是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只知道要看着她、盯紧她，望眼欲穿地将她抓在眼中，唯恐一个疏忽就再也见不到。
我自是明白师娘还是关心着我的，可她的话向来不漏一点温情，纵是我明白她有苦难说，也劝不走她待我的这般冷漠。
委屈与不甘此时贯穿思绪，不容我分明。
我就与她这样对峙而立，风吹干眼中湿润，拂过她鬓边的白发，无言的静候终究是被她先打破的。
师娘忽然变了动作，捻起一根枯黄的细瓣，从容道：“言尽于此，如若不是，还请鄢姑娘回去多细想一番再来与我探讨，慢走不送。”
我不解她为何说这样的话，下一刻，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随即一声柔婉在背后响起。
“——鄢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我回过头，正见木莲怀中抱着一摞书册走来，她看了看我又看向师娘，眼中探究明显。
“我是来……”
不等我说完，师娘强硬打断我的话，正色道：“木莲姑娘可有事？”
她摆出严厉的态度，无端给人一种压迫感，“肖大夫”是柳夫人请来的贵客，木莲自然不敢疏忽，垂首将怀中书册递上，恭顺道：“肖大夫，奴婢奉柳夫人之命送来医书，不知鄢姑娘在此与您闲话，还望恕罪。”
连我都能听出木莲话中打探的意味，师娘更是能知晓，她便顺着木莲的话说：“不碍事，随意讲些病症罢了。既然你来了，就顺道送她回去罢。”
她从木莲手中接过书册，不是对我说却像是在告诫我，“明日我外出一趟，后几日的方子我会多开几副，你拿去给柳夫人和小少爷。”
“是。”
木莲应诺，待师娘抱书回屋后转来我身边，“鄢姑娘，奴婢送您回厢房。”
我心知是见不到师娘了，而后几日同样也见不到，只好跟在木莲身后失落往返。
木莲一路少语，上次失言害她领罚，现今我哪怕只是闲聊些花草也少有回复，她送我回到屋内后招呼来丫鬟上菜，没留多久就退了下去。
青厌对崔府里的菜品越来越看不上眼，到后来干脆都不动筷子了，只看着我吃，我被她盯着用食怪觉诡异，吃不了多少便撤了菜。
夜晚，我和青厌窝在被褥中，想到师娘的脸色就难以入睡。
我无法离开崔府，师娘却能行动自如，她要外出去什么地方我压根没有头绪，恼了一晚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青厌看出我写在脸上的心思，直接问我出了何事。
烦闷一股脑堆在心头，看向她时无尽的话语一个也罗列不出，登时被冒出的想法砸了个满怀。
“青厌。”我急急忙忙跑到她身边，“你能不能……有没有法子送我出府？”
青厌看着我面无表情，“要走了吗？”
我沉下欣喜，缓缓摇头道：“不是，我、我还不能走……师娘还在这里。”
转眼她低了情绪，我连忙解释：“我知道，我答应过你会离开的，但我想再多见见师娘，如果她肯和我说明或者愿意和我一起离开，我们很快就能走。”
青厌表情淡淡低头看我，平静得像是没听见我说了什么，木木点头：“嗯。你想什么时候出去？”
我迟疑一会儿，“明日木莲还要来请我去给柳夫人看病，之后就不会再来厢房了，我们明日午后走，可行？”
青厌沉默片刻，点头。
“好。”
她答应得太过爽快，离开后好半响我才意识道自己明日就能离开崔府，一时还有些恍然。
今早师娘就已经离开，我再去静怡堂寻她也不会见到人，但让我留在厢房中坐以待毙更不可能，我无法走出府内，静怡堂又门扇紧闭，无法出入，我便在师娘住所附近闲逛着。
此处离柳夫人的居所还有一段距离，但较于崔府里的路程来说就算得上相邻了。
两屋中间隔有一片园林，翠竹耸立，遮下头顶天光，若是不曾怀有心事漫步其间一定旷志怡神，于我只有被静谧搅扰得更加混乱。
没转多久我就打算回去了，左右师娘不在，我又不能随意去见柳夫人，还不如回去陪陪青厌。
她最近待我好上些了，许是不喜这住处，所以时常一副懒散的样子，除了我更不会找其它人说话——其它人恐怕能看见她都难。
待尘埃落定，我带她回去客栈，一定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从前。
安慰了下自己，我稍微轻松些，脚步轻快走在竹林路上，令我不安的是，越靠近月洞门，耳畔如鬼低泣的哭声就越来越清晰，还在林中时尚有鸟鸣盖过，现在是想忽视都难。
好在是青天白日，我大着胆子顺声音方向探去，愈发往一处角落靠去。
再一拨开矮木，看见树荫里缩着个人时一瞬吓了一跳。
躲在里头的女子也被我吓着，哭腔惊叫了一声，又立马捂上嘴巴，红着眼害怕地问道：“你、你……你是谁？”
她一害怕，我反倒不怕了，问道：“你是柳夫人屋里的丫鬟？为何躲在这里哭？”
我在柳夫人身边见过这丫鬟身上的服饰，只是府内丫鬟太多，除了木莲，其余我认得不全。
丫鬟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却不敢走出树荫，只一眼我就见到了她身上的伤痕，像是被人用鞭子抽打出来的，几层衣裳破开，丝线和皮肉上的血黏在一起，看着骇人。
“这是怎么回事？”我说了自己的身份，皱着眉问她身上的伤。
丫鬟似还有些跛脚，抹开脸上的泪，哭道：“奴婢、奴婢是柳夫人院中的，今日擦地时不小心把水溅到了嬷嬷身上，嬷嬷便叫人拿来马鞭罚我。我、我不敢去房里，只能躲在这儿……奴婢不知道姑娘在这儿，不想惊扰姑娘的，还请、还请……”
她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提到被嬷嬷拿马鞭抽打时还喘哭了会儿，看她身上的伤就知一定疼得厉害。
她一下子跌在地上，口中请求我不要拉她出去受罚，瘦弱的身子抖如筛糠。
虽是粗使丫鬟，好歹也是留在柳夫人院中的。
不多时，我想到个稳妥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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